记一个小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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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个小女孩子
　　
　　文/狷
　　
　　下午在火车站送完人，一个人往汽车站走。临近春节了，车站广场上人潮如织，一张张面孔上写着焦急和犹豫，行色匆匆。在这喧嚣嘈杂的人群中，我的手机突然悠长地响起来，是一个从家乡打来的并不熟悉的号码。
　　
　　按了接听键，喂了两声，那边沉默了十秒。我试探着说，是xx吗？那边噗嗤一笑，果然是她熟悉的声音。
　　
　　在这样一个冬天的黄昏，天色阴沉，城市繁华，大街上人来人往，我独自站立在街边的电话亭旁，和一千公里以外的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说话。是的，她在一千公里以外，我家乡的县城，灰尘和四川话一起浮动在大街小巷，三轮车一路鸣叫着横冲直撞，她这个年轻得有些肤浅的小女孩，就用那样的肆无忌惮的语气和我谈论着天气，谈论着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一些短暂的光阴。那光阴像黄昏里一道道破碎的光线，犹疑着，浅浅地浮现着，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但是在我的记忆里，这光阴还是存在的，至少是存在过。这个像早晨满含着露水的鲜花一样的小女孩，她那鲜活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笑容，她那碎玻璃一样清脆的声音，她那鬼精灵一样特立独行的性格，在我的记忆里还显得如此真实。那是怎样的一种真实呢？我想，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褪色成一张黑白的照片，她依然会保持着娇嫩欲滴的鲜艳，一如既往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而且，她和这个世界会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呀！
　　
　　这个女孩子，现在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和我同姓，按辈份算来，该喊我叔叔。但或许我随和惯了吧，而且年龄也并没有比她大到令人生畏的程度，她一向都是直呼我的名字，生起气来还敢骂我是猪头，但过不了三分钟又娇笑着道歉，真让人拿她没有办法。刚认识她的时候，我家住在乡村小学校里，她领着一群十多岁的孩子拿着球拍来打球。那是2001年的寒假，我从大学里回家过年，昔日的朋友早已杳无音讯，我一个人在家呆着实在是无聊，于是端一把椅子坐着，看这群半大不小的小孩，围着水泥板垒成的球台打乒乓球。
　　
　　我是个迷恋过去的人。或许每个人都不愿长大吧，我尤其如此。在寂寞无聊的时候，我宁愿静静地坐下来，旁观着孩子们的玩耍，顺便回忆起自己那业已逝去的少年时代的韶光年华。我看见1985年的我，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地步行三十里去我的外婆家，走到半路就哭着要母亲背我。我看见1991年的我，戴着鲜艳的红领巾，拿着话筒站在砖头堆砌的台子上主持儿童节的文艺汇演，台下掌声雷动，卖桃子、梅子的农民围着操场看得饶有兴趣。我看见1995年的我，在夏天的夜里被惊天动地的雷声惊醒，想起彗星与木星即将相撞，冷汗湿透了裹在身上的毯子。最后我看见1998年的秋天，我站在大学的校门前，和乡村教师父亲比划着它到底会有多高，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趾高气扬地说，他娘的，肯定有八丈！
　　
　　光阴飞逝，事易时移，现在去我外婆家坐车只需半个小时，而外婆已经长眠在地下，坟前的小松树刚种下时只有我膝盖高，现在已经有两个我那么高了。那过去用砖头堆砌的舞台早已土崩瓦解，上面伫立着一座崭新的教师宿舍楼，一到黄昏，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就飘出饭菜香。1995年的夏天，慧木相撞的碎片并没有落在我家乡的田野上，除了比往年热一些，这个夏天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1998年的大学校门倒还是依然屹立在原地，但学校的名字却已经变了，校园里走来走去的男生女生也越来越时尚越来越无知了……时间啊时间，世间万物都逃不过你的洗刷，每个人都像站在时间的浪尖上，惊恐无助，被巨浪推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坐久了也就有些沉闷，我看着挂在西山头上的夕阳，金黄的光线一缕缕地穿透洋槐树貌似枯萎的枝杈，扑打在这个四合院里，带来一些令人恍惚的神秘之美。这群孩子还在继续着他们的游戏，一边打闹，一边笑骂，一些年小的总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我看着他们，一种狂热的羡慕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我像一个贪婪的乞丐，看着他们在毫无察觉地分享着时间的黄金，心里忍不住叫喊，给我一些吧！给我一些吧！但是无人理会，没人怜悯，他们又在讨论关于一个男生给一个女生写纸条的故事了……
　　
　　渐渐地，我对其中最大的那个女孩有了兴趣，她似乎是这群孩子的领袖，好像对什么都嗤之以鼻的样子，说话时语气坚决，不容反驳，而且几乎都是些结论性的语句，比如“陈小丽就是个贱货”、“2班的男生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看见王二筒（她的班主任）就想吐”。我对于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竟然有了这样的思想而感到吃惊。看来我和她们之间真的是有代沟了。在这个女孩又一次说到“薛校长绝对是个色狼”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插嘴说：你这个小屁孩子，你懂些什么呀？语气是有些居高临下，但如果那时我知道自己是她的长辈，可能还会更加的严厉一些。
　　
　　我的话大概使她在同伴面前的威严受损，她立即将批斗的矛头指向了我：哟，大学生哦，了不起呀！我觉得越加有趣，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比起初中生来，好像是要了不起一些吧？你们说是不是？孩子们哄堂大笑，她脸上带着红晕，不甘示弱地反驳：要不是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我不骂你才怪！我奇怪了，问：这么厉害呀？呵呵，怎么和我妈扯上关系了？你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了？她把脖子一仰：凭什么要告诉你！
　　
　　凭什么要告诉你？2004年一月的黄昏，我站在武汉的街边，听见手机的另一边她又说出了这句话。我心头一笑，故意不理她，果然，她忍了一会儿，自己说：我没参加中考，在县城里上中专了……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这个。2003年国庆节前我回了一趟家，向母亲问起她的情况，母亲有些鄙夷地说：这个丫头，成绩不顶尖，脾气却臭得不得了，老是和她们班男同学吵架，谁也不放在眼里，结果呢？自己中考都没参加，上中专了，有什么前途……我心里不禁一阵难过。我记得5月份的时候，她就要初中毕业了，出于对她的关心，我给她写了一封长信，鼓励她好好学习，不要受外界的干扰，全心准备中考，为考上县一中而努力。信中我还以一个长辈的口气，向她介绍了我自己过去的一些学习经验，以及现代城市生活的优越。反正，你一定要努力，考高中，上大学，才不会让我失望。在信的结尾，我这样写道。过了大概一个月吧，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一封xx写给我的信，由于邮编错误，被邮局退回来了，恰好被我妹妹看到（妹妹是她们学校的老师），于是代我收下，最后的命运当然是被我的父母将信仔细地阅读了一遍。我说既然是给我的信，那就再寄给我吧，让我瞧瞧这个丫头会写些什么。不料，母亲宛转地告诉我说，xx年纪也不小了，而我又是个未婚男青年，最好还是不要有书信的来往，免得旁人说了闲话，对大家都不好。我没有料到父母会考虑这么多，况且她还是我的小侄女。但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恐怕是越说越说不清，于是干脆不说为好。过了几天，我接到她打来的电话，聊了一会儿，她没提写信的事情，却突然说：如果我不按照你们的意愿生活，你会怎么想？然后不等我回答，她就把电话挂了。我终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极端地和她所谓的“你们”对抗，竟然选择了一条看起来没有希望的路。
　　
　　2001年春节过后，家乡的田野上终日晒着暖暖的太阳，春天来得特别的早。初一上山烧香拜祖，初二到初五去亲戚家拜年，过了初六我就开始闲的无聊，于是和妹妹、堂弟们一起买了风筝来放。我家屋后是一座小山，我们在山头上迎风而立，将手中的线越放越长，看着风筝飘浮在空中，我心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感动，好像我又回到了童年，和伙伴们聚啸山林，尽情地撒野。然而，此时的心情早已不似当初一般地单纯，我望着她家的方向，盼望着能再次见到她，和她吹吹牛，逗逗嘴。她终于来了，就和我们一起放，直到风筝被风吹落，挂在树梢，或者竟然被吹落到远处的麦地里，于是我们一窝蜂地冲下山去，在满眼碧绿的田野上寻找。
　　
　　年前我们就已经变得很熟捻了，xx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老顽童。我当然也不能示弱，她的手上生了冻疮，红肿得厉害，我于是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胡萝卜，气得她竟然半个小时不理我，任凭我如何逗她，也不肯对我笑一笑。我和那帮孩子的关系也变得亲密起来，其中一个特别调皮的7岁的小女孩，竟然敢举着竹竿在院子里追杀我，那时候xx站在乒乓球台上，笑嘻嘻地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嘴里还不时地为凶手加油。每天早上，睡懒觉的我总是被他们的欢笑声吵醒，xx推开小学校的大门，拉开嗓子就喊：老顽童，大懒虫，快起床啦，太阳晒到屁股啦！于是我起床，洗脸，刷牙，吃母亲准备的早餐，然后端个凳子坐在花坛边听他们给我讲学校里的事情，讲男生们整天打架斗殴，讲哪个老师对学生好，哪个老师最喜欢打麻将，哪个老师和哪个老师为了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我也给他们讲大学，讲北京，讲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电脑和网络。这样的交流非常舒服，你不会听见一句谎话，也不用逼迫自己说谎，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而生动。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我就要开学了，必须得离开家乡，远去北京继续我的大学生活。走那天早晨，xx和往日一样带着一群孩子来到小学校，孩子们不闹了，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最后和我一起站在马路边等待上午第一班到县城的汽车。上车的瞬间，我回头一看，她那黑白分明的清澈如水晶的眼睛充满期待的看着我，眼眶里竟然满含着泪水！呵，这个小姑娘呀！难怪我的母亲会对我说那样的话……
　　
　　我从前未曾见过那样的眼睛，此后也再没有见过。那一年，她才14岁呀，竟然显得那么的忧伤，那么的楚楚动人！
　　
　　此后的两年里，我在暑假和寒假又回了家乡，每个假期都有她的陪伴。有时候和从前一样，她和一大群孩子在小学校的院子里疯玩，有时候她又像个大人一样，坐在椅子上和我母亲扯着家常……但是时间都很短，尤其是2002年的暑假，我从大学里毕业，匆匆回了一趟家，呆了几天就去了工作的单位。在外地的日子，每次打电话回家，我都要装作无意的样子，向母亲打听她的情况，母亲似乎了解我的心情，有时候说：人家在上学呢，这女娃娃，就是性格太倔了！有时候说：昨天还碰到她，问你今年过年回不回家呢！
　　
　　你今年过年回家吗？
　　回呀。
　　什么时候？
　　还有十天。
　　我不想读下去了，这破中专真没前途……
　　那就回去复习初三，然后考高中。
　　但是我也不想读高中。
　　为什么？
　　凭什么告诉你！
　　……
　　你说，要是能直接上大学多好啊？
　　瞎扯。
　　我真的不想读书了！
　　不读书怎么找得到工作，没工作以后谁养你呢？
　　你养我吧！
　　好啊。
　　真的？你不怕你妈妈骂你？
　　怎么会，她多个孙女高兴还来不及呢。
　　切，老顽童，我才不给你当女儿呢！
　　……
　　你今年过年回家吗？
　　回呀……
　　
　　嘟嘟嘟………………
　　
　　
　　2004-01-10 零点
　　



转自： http://www.ic37.info

风长老

五年过去了，楼主在网上晒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