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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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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3 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死者
  
  死者是我的邻居。一个五十余岁、个子矮小的妇人。姓郭,名不祥,大家叫她小名:崽嫚。在人群中,这是个极为平常、可以被忽略的人。先天傍晚,她挑着混合着尿液、井水的自制肥料,在屋后菜地给新栽种的芹菜浇水(邻居们有时会私下带着责备的语气说她太勤快了,意思是说,她不该如此,以至于显得众人慵懒——这可是一个妇女最感羞耻的缺点)。晚上八点钟左右的时候,她还手里端着大碗,在门前空地和一位邻居聊天(我就亲耳听过她不止一遍地责备过死者的劳碌,在中国,有太多这样喜欢闲言碎语的妇人)。清晨六点,她在床上死于心肌梗塞。其时,医院的救护车,还未到达她家门前。
  我是从印度出游回来后,听同城的妹妹在电话里说起此事的。稍后在给老家电话报告外出平安时,母亲又在电话那端说起此事,语气郑重。我一直以为,生死平常事。芸芸众生,每日、每时都有人在死去、出生。这轮回、转换的生命过程,我们每个人都是时间链条上的一个微小环节,无足挂齿,不足称道。在县城的时候,我目睹了很多人的死亡,在为死者做白喜事的几天时间里,那些忙碌在厨房、厅堂、屋外的人,都是嘻嘻哈哈的,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悲痛的事件,而是在举行一次欢快的乡村party。大约我对死亡的看法,与众人并无二致吧。
  但这次,我的心还是受到微微震颤,以至于要下笔写她。
  这个妇人,我要追述她的历史,源自于近三十年前的一个黄昏,在老家县城叫“上街”的弄堂里,我们已是邻居。我看到的是一次争吵。她。一个媳妇。和一个老妇人,她的婆婆,在黄昏的巷子里,相互指责、咒骂。这种婆媳交恶的关系,在中国也是很平常的。并且已经延续了几千年。死者,当时却给了我一个突出的印象:强悍。我觉得这个女人很强悍,处于弱势地位的她,有勇气和力量去捍卫她自己的权利。我那时大约五六岁,或者七八岁,她的大儿子与我同年小半岁。那时,他们家境好过我家。甚至可以说,她家的生活水准在整条巷子人家的平均值之上。
  那个黄昏,我目击了一次争吵。最后看到的是,她背起她的婆婆,消失在黄昏里。至于她们要去往哪里,她为什么要背起她,却不是我能够理解的……
  
  后来,我们两家又共同搬家,租住在城南另外一户人家,一幢闲置的破旧的大宅里。这幢旧宅,厅堂很大,两边各有四五间房子。我们两家分别租住在东西两边,长达近十年。在这漫长的光阴里,三户人家的女人,相处为一种亲密关系,情同姊妹。我们两家,也得以被这个村落视为本家。
  在这段时间里,我开始入学、成长,并且渐渐形成身上诸如“孤僻、内向、卑怯”等特质,直到十六岁离开家乡,去市里读师范,并随后参加工作,基本上脱离开家庭,过上独自闯荡、奔忙的生活。
  死者的强悍、尖利特征,一再地在日后的生活里凸显出来。有一次,我在和她的两个儿子玩耍时,大约他们两个与母亲顶嘴,忽然我看见一把雪亮的剪刀“呼啦啦”地飞过来,大儿子赶忙头一低,剪刀贴着头皮“噌”地钉在了大门上。她就是这样一个暴戾、强悍的女人。身上带着天蝎座女性的特征。
  她的两个儿子,与我自小厮混在一起,我们感情深厚,彼此以兄弟相待。大儿子,聪明,天真,个子如她般矮小,有一双大的深澈的眼睛。小儿子,像父亲,有着和父亲一样稀疏、黄色的头发,更瘦,也矮小。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有些小聪明但无大智、缺点明显的人,有些叛逆,衣装邋遢,贪杯好玩。有一天,不知他从哪里摆弄来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这是我们村落第一台电视机),每晚,他把电视机架在厅堂的八仙桌上,来自村落七邻八舍的男女老幼,各色人等,纷纷带着板凳前来看电视。在那段时间,这男人是颇有些自豪感的。而每次信号不好,电视屏幕雪花一片的时候,席间的老太太便带着央求的口吻说:“毛毛(他的小名),快弄一下咯!”而他,却磨磨蹭蹭,直到台下呼声高涨,不能自持时,他才前来,也没带什么工具,而是对着电视机,左拍拍,又拍拍,雪花消失了,节目又恢复了。台下便赞叹声一片,这是一只多么神奇的手啊。后来,每当雪花片出现时,代替它的是他大儿子的手,“拍拍”几下,好了!真是神了!连带着父子俩人的手,都被大家崇拜不已。现在想来,其实并不是手的神奇,而不过是电视机线路链接松懈,被拍过以后,重新搭上而已。
  但是大儿子和他父亲,对于工具、修理,诸如此类,却是有着天赋。他们无师自通地摆弄电器,把收音机、电视机拆得七零八落,又重新装上,完好如初;而对于接电、修理损坏的电线之类,更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而这方面,几乎就是我的盲区。如若要我去接电线,无疑是让我赴汤蹈火,恐惧不已。从小,我对他们的崇拜,而对自己智力的怀疑,就可想而知。
  他们父子都有取悦大众的宽厚大度,而死者,却是有些抠门和小器的。每次电视里《霍元甲》的结束曲一响起,她便来收电视机,拔掉插头,说太晚了,要休息,边说边将电视机抱回屋去。台下有几位老太太是电视迷,非要看到电视屏幕打出“再见”时,才会恋恋不舍地起身——因此,每次她来收电视机,老太太们便大呼小叫,如丧考妣,形状颇惊恐。又很荒诞。而她是这样一意孤行而暴戾的女子,她断不会因为长辈们的呼声,而稍微改变一下主意,自顾扛着发烫的机子,头也不回地回屋去了。任你们在后面骂声一片。
  我也是电视迷,就是通过死者家的电视机,我看了《霍元甲》、《陈真》、《再向虎山行》、《血凝》、《三口之家》、《阿信》、《在水一方》……获得了巨大的欢乐,同时也收获了对外界的困惑和向往。那么多年过去,曾经在一起聚众看电视的人,那些长者,不少已经纷纷去世。包括她。让我惊警的心,突然感到刺痛!
  
  她是这样一个笃实、坚定、性格有明显缺陷的女子。对于我来说,我也颇能感受到她的温柔、慈善。她的儿子,在责骂中成长。成绩一度很好,却最终没有考出去,在家闲赋,也没有学什么手艺,在混沌中打发时日。她的男人,那个面色枯瘦、头发稀疏发黄的男子,好高骛远,好吃懒做,经常和她打斗。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没有哪日不扯皮打架。恶狠狠地把碗柜推倒,碗碟碎了一地,衣物被褥横飞,儿子们在他们中间左挡右闪,哭哭啼啼,抱头鼠窜。他们夫妻是一对冤家。吵架成为彼此仇恨对方的一部分。后来随着岁月增长,这种状况逐渐好转。尤其是我到省城以后,每次回家,看到他们一家,祖孙三代同堂,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与当初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自小却感受到她对我的恩慈。她对自己的孩子横眉冷对,恶语相向,恨铁不成钢。对我却一直颇欣赏,某种程度上我能明显感觉到她身上一种母爱的情怀。她也许潜意识地把我也看作了她的小孩。用鼓励的语气和我说话,给我零食,在他家玩耍时经常挽留我吃饭。她身上有浓烈的狐臭,但我却并不觉得反感。她对我的好意和善行使我感觉温暖。
  她的男人是个泥水匠,本可以顶替退休的父亲在教育部门做食堂职工。没有去,而让她去做了。我依然记得,有一次,我和她的大儿子骑车到她的学校去。她在学校为老师做饭,兼代开了间小店。她留我们吃了饭,我有生第一次吃了单位的“钵子饭”,这份经历给了我至深的印象。
  她是这样一个女人,认真、勤勉。男人做事不笃定,喜欢喝酒打牌,孩子贪玩不好学。她便扮演了家庭的主心骨。干一份工作,业余时间还上街去修补皮鞋,种了一大片蔬菜;家人稍有松懈,便及时提醒指责,驱使家庭的齿轮朝正确的方向驱动。在她的辛劳的操持之下,一家人的生活始终温饱无忧。两个儿子后来,都娶妻生子,她年纪轻轻,便抱上孙子;又做了新的房子,和我家的新屋面面相对,再度成为邻居。
  我娶妻、姐妹出嫁时,她都来帮忙。忙碌在厨房之间,亦同别的妇女一样,对新媳、女婿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心里有着自己的欢喜和具体知足的世界。她矮小的身躯从来也不曾比别的女人更少承受生活的担子,甚至更多,当然也是微不足道的。她从来亦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她只是勤勉地做事,知道别人议论她过于辛劳——言下之意,大约说她过于爱财。她并不为此受到影响,年纪大些,已不太上街去修补皮鞋,那个三角形状的机器,废弃在家里,散发着铁锈和胶水的气味。而家里的菜园,仍是一手伺候,蔬菜弄得翠绿可爱,各种时令蔬菜用板车拖到市场去买,可以换回不少钱资。
  我工作后,特别是从事写作以后,与她的儿子逐渐拉开了距离。不仅是生活上的,环境上的,还包括精神上的。回到老家的次数逐年减少,即使面对,有些话想说,却也不知从何说起。看到她,一如往昔,脸色似乎比以往更红润,见到我,依然亲热,甚至更加热情。而她在我平素的记忆里,几乎是不曾出现过。因为在我成长记忆里,她是微不足道的,她对我的好,在别的很多对我好过的人身上亦可以找到。除非刻意,我一般是不会想到她的。
  我们都更加关注自己的生活,计较自己的得失,在生活的名利场、是非恩怨中消耗情感、青春以及后面的时间。我们按照减法生活,越往后,周围的人越像潮水渐渐褪去,最后只剩下至亲的人环绕周身,以至于最后只剩下自己。自己的影子。骨头。和血。因为我们每人都有内在的至深的孤独,不知从何说起。我们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地去爱过一个别人。悲欢离合,朝夕聚散,我们以生的名义赴死亡的约会。这最后的结局,谁都躲不过,迟早会有那么一天。
  因此,你的死,虽使我触动,也不会让我太感难过。我感念你,你的一生,除了突然终结的死亡,和稍显短促的生命,我也找不到别的遗憾。因此,我在并不太悲伤的情绪中,回顾了你生的一些断片,并希望你的灵魂安妥。
  


转自: http://www.51dz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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