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影子和一段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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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看得见一棵老松，枝干挺得很直，像一个不服老的人站在那里。树长在一个孤立的土包上，四周全是水田。
　　　　春天雨多，处处湿漉漉的。那老松独独地戳在土包上，松针的叶梢滴着圆润的雨珠，一只雌鸟受惊似的从别处飞来，落在一截松枝上。它抖擞了几下，收了翅膀，脑袋不再左右顾盼，而是略显疲惫地从高处望下来，望住白花花一大片空濛的水田。天上的云团饱吸了水，像有一双巨手不断在拧着它。雨绵绵密密少有停歇，落到地面后，雨变成漫漶的水，水流遍地。只有沟渠边的小花开得显眼。那是野菊花，刚刚绽放的春天里的雏菊——稚嫩、瘦弱、恬静。
　　　　白水天光下，那片地就在春雨中略带忧伤似的瘫着。庄稼还没有种下去，一切都显得无助和孤寂。其实，惊蛰的雷声已经响过好些天了，土里的动物朋友纷纷舒经活络展开了手脚。它们耐不住一冬的洞中蛰伏生活，在这片地上的各个角落探头探脑、活蹦乱跳起来。季节的鼓点除了惊雷，就是动物们率先敲响的。当然，风也并不示弱，一阵一阵的吹着，温暖地吹，柔顺地吹，吹得花花草草惊艳地登场。青黛色的山峰隔着几缕烟霞，逼仄地在田野之外伸向空中。雨幕里，山上的树木影影绰绰，分辨不出那是些什么树。
　　　　季节不由人，荒寂了一冬的生地得赶紧把它翻耕、耘整出来，种地的人不再有消停的日子。
　　　　薄暮时分，扶犁的人唤住前面的牛，回身瞅瞅土包上兀立的孤老松树，只看得出一幅剪影。这雨天，天色黑得快，我不敢太贪恋剩下的活计，我得往回家的路上走。
　　　　要走很远，才会有一条像样的能够回到村子里的大路。脚下的泥泞小径只不过是人们日复一日趟出来的田埂，走在上面的人总是趔趄着身体，得慢慢腾腾地走。牛同人一样，不急不躁。就算是蹄子陷在泥坑里，那张不老实的大嘴还要咬住沟沿的一丛青草，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对于主人的斥骂，它简直就是充耳不闻。
　　　　干了一天的活，人和牲畜都很累。
　　　　卸了套的牛不想再去辨别脚下的道路。它知道不管怎么走，都是一脚泥一脚水的，高高低低，磕磕绊绊，永远都没有一条平坦的路伸在面前。况且，牛圈并不是温暖的窝，牛氓和蚊子整夜袭击着疲乏至极的它。所以，回家的路上，牛拼命地低下脑袋觅食着地上的青草，磨磨叽叽地拖延时间。可是人只想回家。村庄里升起的炊烟唤起人内心的许多渴望，包含吃饭、睡觉、洗漱、喝酒、看戏、与婆娘睡觉等等许多事，都浓缩在冒烟的村庄里。人和牲畜的不同之处太多了。
　　　　每年种两季水稻、一季油菜，我都得一身泥水在那片水田里打滚。谷子成熟了，养人，也养地里的那些田鼠、禾雀。人一直以土地的主宰者自居，真实的情况不是这样。土地不会期盼人们做出任何一种姿态，它自在随意，坦荡无边。“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这是作为人自己的诉求，人根本就无法拒绝土地。与土地相比，人显然自私到了极端。所谓忧伤泛滥成河，与眼前的那片地毫无关联，那是人的一种夸张情绪。
　　　　土地只为它自己织梦。
　　　　在自认为落寞的某种时间，我只能老老实实走向土地。
　　　　我有时荷把锄头，有时挑着犁耙，从自己安身的屋子里出来，像一只田鼠从洞里溜出来一般，目的都是冲着田野去谋食的。
　　　　田鼠比人厉害，它知道直接把家安在地头。偌大的粮仓就在眼皮地下，走几步就可以饱餐一顿，过程干净利索，不累赘，不拖沓。人却利用所谓的各种农具，跑到地里指手划脚，挖来填去的。有泥有水还不满意，还要往地里倾泻一包包化肥，往作物的根叶上洒下一桶桶药剂，把块原本洁净的地整得乌烟瘴气，面目全非。田鼠和禾雀一只只死去，它们的尸体裸露在田角地头。不知道这些小生灵临死之前会不会后悔？后悔吃了那些带毒的稻谷，后悔不该到这片地里落脚。它们从来都没有想过：人们几时把它们当作了朋友看待？如果农药可以毒死老鼠、禾雀，人不知有多么高兴呢。“你看，又少了几只抢食的家伙！”人指着它们的冰冷尸体不无得意地说。有一年，我们家的一片稻谷刚刚转黄，镰刀还没落下去，田鼠就一夜之间啃掉了一大片稻穗，脱落下来的谷子撒了一地。大哥站在地头，生气了老半天。他不吭声地跑回家里，用谷子拌了些剧毒的“三步倒”（一种鼠药），沿着那块稻田四周撒了一圈。第二天我们去看，十多只田鼠陈尸于撒过药的泥地上。你看，再怎么厉害的动物，都不是人的对手吧！
　　　　如果那片地从此太平无事，一切的动物都销声匿迹，情形又会如何呢？人们就真的高枕无忧，从此丰衣足食了吗？鼠类实际上仅仅是谋取了那么一点点谷子，它们纯粹是为了活命——不管“它们”愿不愿意都是。谁曾想过会遭到“他们”的残忍对待？大家不都是呼吸同样的一片空气，晒着同一片阳光，喝的也是同一处水？只是因为“他们”的智慧足够高明？手段更加隐蔽？
　　　　谁能够回答这些问题呢？谁又在吃饱喝足后愿意有兴趣回答这些问题呢？那些没死去的“它们”吗？“他们”会说：这是“务虚”的事情，人要学会“务实”。可是问题还是摆在那里：难道“他们”躲在屋子里听戏、抽烟、聊些无关紧要的天、搂着不同的女人睡觉……这些都是“务实”的事情么？“它们”可是最最“务实”的呀。答案只有一个：“它们”只是些可有可无的家伙。除了会耕地的、只吃些草料的牛，在它还没老死之前，是必须存在和重视的大家伙。那也不可能同万能的“他们”相提并论。
　　　　那片地终是归了人。人为了那片地，不断地施展着自己的伎俩（人有时把这种伎俩称作“理想”）。很多时候，为了一把谷子，一片地就会经受着许多的碾压、搓揉。当“它们”被赶尽杀绝之后，“他们”之间再次开始了你死我活的争夺、追逐。那片地有时长出来的不一定就是金黄色的稻谷了，而是荆棘遍布。
　　　　我在某种自认为落寞、忧伤的时候，整日忙活在那片栽种庄稼的地。我每天都会最先看见土包上的那棵孤零零的老松树。树身被风雨、时间侵袭，外皮皴裂斑驳，但是它虬枝盘绕，绿影轻摇。很多无处躲藏的鸟雀都会隐身在树影里，避风避雨。松树顶端的枝丫间，原先有一个大鸟窠，住了一些当地人叫“鸦八”的鸟，形似乌鸦，个体比乌鸦大，白嘴黄唇黑毛，叫声颇为动听。我曾经听着“鸦八”们婉转的歌，内心非常惬意、满足。除了在巢里唱歌，我事实上从来没有见到过它们飞落稻田吃过谷子。可是，也不知是哪个时候，有一天那松树上的鸟窠被人捣毁了，一窝“鸦八”不知去向。我走到树底下，怅然若失。抬头望望，松树显得更加老迈、孤独了。
　　　　那片地越来越冷清。地上种的庄稼，一年比一年黄瘦、稀疏。我把自己家的几块地锄了遍草，撒了些粪肥下去，想想这里的荒落，我就忧伤地想：别处能够找到一块好地吗？
　　　　直到现在，我都在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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