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阅读545
  • 回复0

[转帖] 火电厂,以及春天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9-9-24 22: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火电厂,以及春天
  
  
  鉴于我对春天的好感,我二十来岁的时候,混迹在火电厂一带——像个游荡者,吃饱饭后无事可干,便在工厂附近转悠。其时,油菜花已经盛开了,一大片一大片,连绵地、没有尽头地烧灼着,这黄色焰火就像乡间之神的血液,在春天喷涌;行走在油菜花地的人,总是脚跟不稳,浮想联翩,身体里一种毛绒绒的情绪在生长。黯淡了一冬的村舍,也在金黄菜花的映衬下,显得粉黛俏丽,让人耳目一新。几阵雨下过后,土地像豪饮的酒鬼一样,肚子里发出舒畅的咕噜咕噜声。剩余的水汇集到沟渠里,欢快地流淌,迟滞了一冬的小河又吹起了悦耳的哨子。火电厂的烟囱每日吐着大团烟圈,像个无聊的烟鬼严肃地、日复一日地重复这枯燥的游戏。厂房里机声隆隆,齿轮、履带不停地运转、摩擦,油料和煤炭在机器里烧灼、释放;一阵阵电流从春天的上空输送到另外的厂房、单位和家庭。有时,机器发出强烈的轰鸣声,烟雾像拉开了闸门的洪流,自烟囱里喷泻而出,阵阵烟雾在油菜花地上空飘荡,空气里的黑色粉尘既沉重又潮湿。
  我像个去看戏的乡下孩子一样,眼睛里充满欣喜。一边吹着口哨、手中挥舞着折来的柳枝条,一边摇摇晃晃地在田埂上行走。经过雨水的浇灌和阳光的暴晒,油菜花开得格外旺盛,鼓胀的花瓣仿佛要从枝头喷射而去,熏人的、刺鼻的香味让人昏昏欲睡,即便是在屋子里,这香气仍旧强烈地刺激人的嗅觉,使人瞌睡——就像下了蒙汗药。这香气使人又兴奋又瞌睡,有时实在让人忍无可忍。我的手臂不免碰到一些摇曳多情的花枝,这轻微的触痒,像女人沁人心肺的鼻息。有时,我会遇见几个来自城里的摄影爱好者,他们戴着鸭舌帽,穿着米色的口袋装满了胶卷的马甲,灰蓝的牛仔裤上粘着黏泥。他们举着相机对着油菜花咔嚓咔嚓地照个不停,旁边跟着的年轻漂亮姑娘,穿着鲜艳的红裙子,在一边大呼小叫,像奔忙的蜜蜂在花地里钻来钻去,脸上娇红,神思恍惚,心猿意马。我不知道,鲜艳的油菜花,和美丽的城里姑娘,二者之间,谁更好看。我内心里似乎更倾向于后者。我的视线追踪着姑娘的身影,随她们在花间起伏,须臾未曾离开。这些摄影爱好者们,并不是每天都会来拍照,只是偶尔来,因此油菜花地很难见到这些姑娘的身影,这使我内心惆怅不已。
  火电厂前面有条马路,灰白的沥青路面,反射着日光,慵懒地蜿蜒至前方的无名小镇。火电厂的大巴一辆接一辆地开进开出,车窗玻璃映现着一张张蓝色咔叽布工装之上的脸。慵懒,倦怠的脸。高大的厂房,上面写着巨大的“抓质量,保安全,促生产,出效益”的黑体字标语;厂办门前的广告栏里每日张贴着新的生产计划、指标,有时是开会的通知,或关于表彰劳动模范之类的决定——书写在猩红的纸上,黑色的毛笔字似乎墨迹未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厂办门前的空地上站立着几个抽烟的人,从他们的神态、姿势里,同样看出一种国营企业惯坏的懒散。
  春天的慵懒气息在每个人的脸上弥散。在电厂围墙外面,从车间管道里流出的废水顺着墙根的水渠汩汩流淌,一阵阵热气顺流而下,一些农妇蹲在渠边(或站在水里)洗衣服,她们的胳膊和脚因为热水的浸泡,而变得通红;黄昏的时候,她们的男人和小孩从家里出来,肩上褡着毛巾,去沟里洗个热水澡。他们愉快地说笑,毫无顾忌地袒露身体,他们的母亲——那些老太太们,正坐在马路对面的房子里,心满意足地看着子孙在热水中嬉戏。有时,火电厂突然响起的轰鸣声使她们受惊,而将手中肮脏的手绢掉在了地上。她们唇边流着涎水——因为油菜花的香气同样使她们神思昏聩。从漆黑的中堂后面的村巷里,传来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铁匠铺冒出的火星,在漆黑的室内蜜蜂一样舞蹈,那火焰正旺的炉膛,看起来就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我从小得到这个印象,此后一直难以改变。打铁的老张是个皮肤黝黑、肌肉紧绷的壮汉,他的对面站着一个面黄肌瘦的羸弱少年,这两个,你一锤我一锤地在铁镦上敲打一面正在成型的刀具,间或,徒弟停下来,走到鼓风机前推动风箱的手柄,将炉火加旺。除了金属打击发出的声响,两人都不发一言,咬紧牙关,抵抗疲倦和油菜花香的双重干扰——而不轻易昏睡过去。铁器打好,师傅用火钳夹住,往水桶里一丢,刀具发出革命者被敌人用烙铁烫在肌肤上一样痛苦的尖叫。这短暂的声音无人倾听。波浪起伏的油菜花在夜晚摇曳她们的腰肢,像风骚的女人弄得云鬓散乱,香风阵阵。造物的情欲在催发一种亢奋的生命力。叫春的猫咪,弓着背,躁动不安地在屋顶上蹿来蹿去,像个凶恶的小老虎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这副面孔连它们的主人都感到了陌生。小周的诊所这个时候安静下来,我是诊所的常客——当然不是来看病,而是和他下棋。和暖的天气催生万物生长的同时,也容易滋生各种病菌。这时节他的诊所往往人满为患。我曾经注意过这些患病的器官:溃疡的舌苔,真菌感染的红眼,藏着息肉而喷嚏不止的鼻头,积脓的耳朵,青肿的乳房,瘙痒的呈现红癣的皮肤,骨折的臂膀,刺伤的脚趾……像个孤立的脱离在母体之外忧伤、无助的孤儿,让人同情。现在,夜晚的诊所寂静,我的朋友小周也不知去向,听诊器连同白色大褂在挂钩上轻轻晃动,几根沾过紫药水的棉签、打过点滴的针头,躺在篓子里——那些病体的气味逐渐地脱离开它们,被浓烈的春夜的气息席卷而去。盒子里的药丸,药橱里的针剂、膏药,都隐没在乡间夜晚的静默中。腹泻、头疼、月经不调、谵妄、神经衰弱……疾病的表征在春天大面积显现。
  被疾病终止的死亡,在春天显得醒目。那些扶送棺柩经过油菜花地的人群;那些被金黄油菜花映衬的白裳、黑纱;那些在金灿灿的花海间连绵起伏的哭声,显得楚楚动人。墓地在火电厂后面的山岗上,那是一座亡者的村庄——现在,被重新修葺过了,杂草已被挖除,露出了碎裂的肌肉一样鲜红的土壤,浓烈的黄酒的气息在墓碑前飘散不去,黄色的纸钱压在坟头的青砖下,猎猎有声。一些新增的墓冢,隆起的红土上插满了环形的白色花圈。死者的村庄和生者的村庄相望;山岗的青绿松柏和白色梨花,与山下婀娜的柳树及粉红的桃花相望。火电厂在马路边咆哮着,向天空不断排泄着阵阵浓烟。就像一辆开进麦浪里的巨轮——火电厂对乡村的侵入,使村庄不再变得宁静。地下的死者有知,也会在春夜里醒来——他们被厂房隆隆机声吵得彻夜不眠。
  我每日在火电厂附近的所见,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依然饶有兴趣。春天的阳光和机器的轰鸣,使我有种莫名的兴奋,我的皮肤显得特别敏感和欢快,甚至像个能够歌唱的器官,按耐不住,跃跃欲试。有时,我会走到乡邮政所取我的信件,我对外界交往的渴望如此强烈,除了白天的闲逛和夜晚在台灯下的奋笔疾书,我找不到其它的事可做。春风鼓舞着我内心,我感觉神经被烧灼后的狂热。我的心随着白色信笺,飘荡到语言编织的异乡。哎,我整日的游手好闲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火电厂烟囱高高耸立,就像一个威严的干部,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个工厂,忙碌于生产,一刻也不停歇,工人分三班倒。似乎告诉人们,生产、速度、效益的真理。而我知道火电厂周围的慵懒,并不比我逊色多少。
  
  
 

[ 本帖最后由 yoyo 于 2009-9-24 22:56 编辑 ]
六安论坛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侵权举报:本页面所涉内容为用户发表并上传,相应的法律责任由用户自行承担;本网站仅提供存储服务;如存在侵权问题,请权利人与本网站联系删除!举报微信号:点击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