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湘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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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中有古渔歌唱道：“帆随湘转，望衡九面。”语尽湘水的迂阔。于薄暮开始浸染江面时，摇一苇渔舟，在不知何处是天何处是水的空明中，扬开一朵一朵的网花，提起的是几篓淋漓的江水，半舱金闪闪的鲜鲤，还有一江亦真亦幻的往事。
　　　　这一次，我忘了自己，我仿佛无意间泅游进了湘水的梦中，如柴梗的躯体一下子被湍流抛掷远了千年。
　　　　我一直确信，任是一条大的水脉，必然会有一个不寻常的开始。正是如此，我幻想黄河是由哪一个游牧民族的马蹄，不小心撞翻了盛水的皮囊，才一下子冲成这九曲回肠。也正如浔阳江源于一首歌行诗，多瑙河源于一部交响乐那样，湘水也源自一个传说。
　　　　　　　　　　　　　　　　　　　
　　　　那一年，湘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江水凝成葡萄深碧，水边长的满是芙蓉花和一种叫杜若的香草，三两只白的灰的水鹭踩着浅水，啄食鱼虾。就在不远处，两个穿着翠绿衣裙的女子涉着江水，怀中正满抱着一大束采摘的芳草。江水溅湿的裙裾，似是雨水洗过的荷衣，在风中惊摇。江面上水流沈沈，她们不时抬头张望着，盼着烟水空阔处，会突然升起一竿长帆，接着便是风中扑噜噜扯着的彩旗，再就是整个的船身。而她们思念的人，那时正站在船甲板上呢。
　　　　她们，就是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舜南巡游了许多年，如今，就要乘着龙船归来了。湘水衣带缠绕过韶峰，听到舜要来的消息，韶峰上也飞来了凤凰，在积翠的梧桐间安了巢。
　　　　也许，那个千年不变的关于情殇的主题，就是从这里开始演绎的，舜在巡游的途中染上了毒瘴，病死在苍梧之野，而湘妃姐妹，为了完成那份没有完成的等待，也将自己分付给了湘水……一切都还未结束，或者说“真实”才刚刚开始。湘水不再囿于苍山乱流，在她们一跃的瞬间，湘水也便流进了岁月，思念也就成了永远。
　　　　湘女的魂是像冰菱、像雪花那样的被融入江水的，归去得无怨尤。三两鸥鹭不解地低徊几周，又收翅落下，几枝遗散的杜若浸浮在江水上，没多久，也沉了。只剩下一缕歌声，似断似续，顺着江风吹来：君不行兮夷犹，骞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一直以来，我都试图在心中勾勒出属于我自己的湘灵来。或许是她的飘乎游移、迷惘惝恍的哀怨，倒使我更愿意赋予她似巫山神女的姿容来。当年，楚怀王梦中与神女相见，别时，神女说：“在巫山，当君见到清早飘缈的云纱，暮间潇疏的烟雨，那便是我的容颜了。”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湘水向北流经洞庭。洞庭，似湘女心中千斛万斛的抑郁淤成的块垒，泄不去；又似剪也剪不断的思念打成的死结，理还乱。那一夜，湘女枕着清波，梦见了青草，等一睡醒来，已是万顷芦花成雪。有位诗人解得贴切：是秋风，错漏下一声两声的太息，蒹葭一夜就愁白了头啦。
　　　　一番淹留之后，湘水去洞庭而归入长江，同巫山上泄下的大流汇合。或许，是哪一位遇赦的仕子，驾一叶小舟，听一路猿啼，从巫江上携来一袖烟云；又或许是哪一位南国的游唱诗人，咕咚咚饮下一大瓢长江水，买舟北上。从此，湘灵便不惟属于湘水，也不惟属于南楚了。既是在百年后，千年后，百里外，千里外，悲情的诗人，失意的歌者，也依稀可听到湘水的流声。
　　　　　　　　　　　　　　　　　　　
　　　　她属于洛水边痴情诗子的神游。
　　　　白马王子曹植与一个姓甄的姑娘相恋，而曹植的才华引起其兄丕的疑忌，甄的美貌却又令丕与其父操难以释怀。要知道，爱情，一旦卷入政治的漩涡，便注定了悲剧的收场。就这么，一个弱书生，连同一个弱女子被轻易地溺在争权夺势的流里：姓甄的姑娘成了曹丕的妃，曹植也被逐回僻远的封地鄄城。怨谁？怨谁？总之，苦思纠缠在心，浸淬入髓，是如何也散不去了。横阻于前的洛水，清波渺渺，两岸芳草迷离，扯动蛰眠已久的湘绪，终幻作属于诗人的“湘灵”，即是水边那位情不由已，随风行止的洛神。
　　　　这之后，还记得苏东坡曾在西湖上见过。当时月色清冷，瑟声随一叶小舟从杨柳深处荡来，舟上鼓瑟的女子，衣袂临风，白衣胜雪。一曲奏罢，飘然隐去，烟霭散处，只有江月。苏子想：为我怡神的，莫不会是湘神吧。怅然间，一曲小令也便呤成：“……忽闻江上弄哀筝，若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似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而如今，群山依旧青着，江水依旧流着，江边次第开了的花的香也似曾闻过，水面盘徊的三两鸥鹭也不以我为客，一切都在“悠悠处处尽经过”。仿佛间我又回溯到了梦的开始，依稀的，还是那当时的春天。那缕若有若无又无处有在的歌声依然没有散去：……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能差兮谁思？
　　　　……
　　　　望夫君兮未来，吹能差兮谁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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