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身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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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身过年
　　王卓森
　　
　　说话间，年就到了。
　　山僧不见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你在一册旧书黄黄的夹缝里，不小心与古人这些关于时光的浅唱低吟相遇时，已是一年又尽。这个盛大的传统节日像某个老朋友，总是在你必经的路上，准时拦在你面前，与你作一场热闹的重逢，任你身陷何方，逃也逃不了，着实吓你一跳。此刻，你粗糙的记忆渐变得典雅起来，你看见许多熟悉的脸孔，正面带风尘、旗帜鲜明地向岁月深处挺进，从雾水迷离的清晨，到暮色涌起的夜晚。也许一个人生来，就是为了一天一天的走过一个个年，好好地走。
　　可是，如果你已不再是骑马过桥的五陵少年，而做了三十岁上的而立之人，那么你的过年就过得深沉，且流露出些平平实实，躲躲闪闪。虽然，你应年的脸上是一派隐隐静静，人家买糖买桔你跟着买糖买桔，人家添新衣新鞋，你跟着添新衣新鞋，人家给你拜早年恭喜发财，你也给人家回拜回恭，心里却闪烁不安：不知单位年终奖金发不发得下来？去年跟朋友借钱搞房改还要还呢，快过年了老家那边还没寄钱呢。那时你可能已经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职业生计；小的要吃饭穿衣，老的要吃药看戏，家里的一日三餐，门外的喝酒抽烟，交朋结友，一概应酬，都教你慌不择路去找银子。银子白花花，美过天上花。你对人生开始有了接近本质的觉悟，三百六十天分分钟惜时如命，四处出击，业务繁忙得连眼皮都不敢跳一下，没几天就派出一盒名片。八小时不足开支还要利用工余上麻将桌，遇到熟人便苦笑说玩玩而已，消磨时光，不碍事体，其实心里十分在乎输赢结果，如最后阮襄被玩个水落石出，此月的户外活动就不得不实行紧缩银根政策。你如此各条设计好的创收路子一趟一趟，浑得一身尘土，两眼发黑时，年关也逼近了，一切都紧迫得让你忘记了哪一天是大年，也只有在这时人才会掂出日子飘若云，现任重如山，老母床前念，妻儿盼归人的心情。往往是年初的预谋到了年尾还没实现，年就轰轰开来了，简直不是你要过年，而是年要来过你，过你过你过你……
　　不怕被年过的应该是那些新婚人，他们没有家小之累，没有油盐之烦，没有无银之虞，没有美人迟暮，在恋爱成熟的季节里，常常是紧挨年前的寒日，就开始着手实施秦晋之盟。一旦择了良辰吉日，两只单飞的鸟便比翼飞到一起过冬，与这两只鸟同时飞出的是许多通知书一样的红色请柬纸片。如果这两只鸟中有一只是你的同学、同事或亲友，那么你就有机会被通知寅日卯时前往某个酒店麇集候食，别忘了带上食资二百。后天就是除夕了，你还意外收到第七张这样的红纸片，但并不是最后通牒，可能还有第八张正朝你飞来。别人的喜事总是赶在年前将你团团围困，而你总是乖乖，不好意思突围。
　　不好意思的还有你的年终追债。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年初借出了一些钱，眼看一年快过去了，境况不太好，你去讨债，债家把你当成了老虎，望风四躲。好不容易寻到债家，你环顾左右而言他，倒像是你举了他的债，便像是一个和尚一样蹭到他家门来化缘。你态度本来不够坚决，又被债家的直言快语和愁眉苦脸挡了回来：“我眼下实在是石头里抠不出水，过了年再还你吧。”你不是黄世仁的心肠手法，结果你的追债就追过了年。过了年你就没工夫追债了，正月里你就忙得很呢。你忙于窜门走亲戚老友，忙于找脚上麻将桌，忙于夜色掩映之下摸上领导的家拜年，你过年真忙，比你老家村里的老光还忙。老资格的光棍汉老光从大年初一至初五，每天清早就到村里的祠堂待着，帮进香拜公的人点鞭炮，天黑了才回家提起灯笼把一头黑牯牵到田垅上吃夜草，有人不解老光这一套独特的过年，老光回答说：“今天我吃三顿了，我的黑牯一顿还没吃上。”
　　仓颉造字的时候，天上雷鸣电闪，翻云覆雨，地上山崩江啸，鬼哭神嚎，盖人们从此可用文字来为所俗为了。你看一个年字，干干净净，温温良良，和蔼可亲，独立在时间边上，让人一点恐惧心理都没有，偏偏有人总结经验之后，在它后面加上了一个可怕的关字，它成了一道关！关是什么？关就是千仞直壁，绝路断桥，就是滔滔江湖，危危华山。过年过年，其实就是在过关，人生百年，需过百关，漫漫征途，关关相望，背剑上昆仓，千里走单骑，一关险似一关，伴晓风残月而行，拥孤烟落日入眠，一生要度多少关山，想来一心悲怆苍茫。尽管你去年风调雨顺，福寿康宁，昂扬拌擞，踏步高歌轻易过了年关，今年你若骄傲自满，放任自流，没有详实可行的新攻关计划，加上所识的几爪字不够用，所存的几筐人生经验派不上场，又不勤学苦练，不思精进，功力不济，今年的年关你必难过矣！才出罗汉堂，又入木人巷，此关不是彼关。你打不出木人巷，又得返山，从头再来，继续修习，等待下一年克关出山。此言信否？
　　假如你已经栖身于城市里谋食，挣取富贵的手段还欠熟练，尚未足以衣锦还乡，而乡村的生活对你仍还是一幅淡蓝色的画，仍深深残留在你的记忆中，那么你陷在城市里过年一定会受袭于淡淡的乡愁。一方面你高擎着一颗城市人的头颅，滚动着一双猎人一样的眼睛，骄傲着去分享城市所能给你的现代物质和时尚声色；另一方面你躲在岁月披蓬里的乡村尾巴又不合时宜地露了出来，教你偷偷向往那种大红大俗的农家年节景象：杀鸡拔毛，宰猪破膛，送耕祭谷神，榔下听八音。红红的门神，红红的鞭炮，红红的灶炉火，红红的公鸡冠，红红的童孩的笑脸，红红的老人的酒脸。你想起这一些的年红时，最大的作为是买回一盒鞭炮声录音带放出来，可是你看不到激凌的炸光闪，闻不到呛鼻的硝烟味，你只听到一阵夹着电流的假声，你才放了半圈就打住了，还赢了老婆骂一声“俗”。
　　你总是想，等我赚够了再好好过个年，可年总是没等你践诺就开到了你跟前。你不必寻路而疾，过不了山欢水笑的年，就过个平平淡淡的年吧。既然逃不了年，那就迎向它，侧侧身也就过去了。
　　
　　 一九九九年三月一日
　　



转自： http://www.21huagong.com

DL小语

有点压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