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过心田——故乡·往事·昔人

haola-ic

犁过心田——故乡·往事·昔人
　　
　　伊甸蛇
　　
　　自序
　　
　　八年前，当我终于商议好了妻子花了两千元钱把故乡老屋前的那一排旧房子买下后，我便开始经常的想象着我老年的时光。
　　我想象着老年的我，在一些阳光明媚的春日或者冬日，坐在大马扎子上，脊背靠着老屋的青石墙，眯缝着眼睛，回忆自己几十年的人生。
　　我想，那肯定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
　　虽然从三十七、八岁的时候起我就经常沉湎在过去生活的回忆中，但是，直到今天，我也没能够得到我想象中进行天马行空般回忆的机会。
　　总是有许多的事情打乱我的回忆，总是有许多的人走进我仍在进行中的生活，让我不可避免地从回忆中走出来，面对现实。
　　我知道，只有老了，只有我开始领取养老金的时候，我才能自由自在地回忆过去，我才能自由自在地重返我过去的时光。
　　许多人都曾经说过，回忆不是一件好事情，一个人若是爱回忆了，那就说明这个人开始老了。
　　是的，回忆是老年人的特权，同时，回忆也成了老年人的特征。
　　可是我，非但不怕老，而且，这些年来，还在盼望着老的到来。
　　两年前，我将自己QQ的昵称固定为“金蛹”。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的那位女网友解释过这个昵称的含义。
　　我说，人这一生，幼儿和少年是小虫子，青年是大虫子，中年则是僵硬在茧儿中的蛹，而老年呢，是破茧而出的蝴蝶。
　　蝴蝶不单单是美丽的，蝴蝶还是自由的，蝴蝶会拥有一片可以让它自由飞翔的空间。
　　如此，我便盼望着老，盼望着有一天能够破茧而出，在尘世之间自由自在地翱翔飞舞。
　　妻子听了我的这番宏论，说，人老了，体弱多病、模样丑陋，有什么好？
　　我说，到了那个时候，一切的欲望都没有了，我静静地生活在过去的时光里，岂不乐乎？
　　故乡、往事 、昔人，这一切，会在我的心中组成一个大大的空间，这个空间，足以让我在里面自由地飞翔。
　　我是一个爱幻想的人，在老年没有到来之前，我就迫不及待地要那飞翔。
　　既然如此，那么，就把这次的写作，当成是某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或者冬日我在老家院子里的一次漫无天际的回忆吧。
　　
　　2007年3月17日
　　
　　
　　
　　故乡的老屋
　　
　　
　　说起故乡，老屋自然的就在面前了。
　　可是，此刻立在我面前的老屋却不是自家的老屋。
　　关于自家老屋是从什么时候起印在了自己心中这个问题，我曾想了十几年，却始终没有结果。
　　自家老屋的模样，就像是今天或者是昨天也或者是前天刚刚印在了我的心中。
　　那过道，那厢房，那青石墙，那木格子窗棂，那留下了我们兄妹五人重重叠叠的脚印的院子，都那么清新地在我的眼前，让我说不清楚最初的关于自家老屋的印象。
　　呵呵，毫无疑问，是自家大门斜对面的老奶奶的屋子，占据了自己心中应该是自家老屋的位置的那个位置。
　　那座老屋，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先记住的东东。
　　
　　我清楚地看到，三岁的哥哥扯着我的左手，我们一起蹒蹒跚跚地走向那座老屋。
　　老屋前，是一个裸露出许多大大小小石头的土坡儿。
　　我的右手很费劲地拿着一个母亲用红柳条编织的小筐子。
　　现在，我想，那小筐儿一定是该着哥哥拿的，是我哭叫着从哥哥的手里夺了过来。
　　老屋有三、四个黑乎乎的大洞。
　　那是老屋没有门的门，没有窗的窗。
　　黑乎乎的门里，一片白白的热气，在那热气中，我看到了一个女人。
　　那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女人。
　　那女人弯着腰，俯身锅台，用一把长柄的铁铲，搅拌着锅里的地瓜干。（我哪里能记得长柄的铁铲和冒着热气的地瓜干呢？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我能记清的只是那座老屋和那个女人的两只肥大的奶子。
　　我从小儿摸着妈妈和奶奶的奶子长大的，可是，在我小儿的记忆里，唯有那女人的那双藏在衣服里的奶子。
　　
　　那女人是我的远房二奶奶，后来她成了那座老屋的主人——我远房老奶奶过房了我的二爷爷。
　　我的老奶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嫁了出去的女儿。
　　
　　（在这个《故乡·往事·昔人》的帖子里，我会说到许多的人——我的亲人，我的故乡人。这就有了一个大大的难题，怎么说他们的故事、怎么描述他们的人品呢？
　　呵呵，这个难题，我想了许久，现在，决定如此解决：凡是故去了的人，包括我的奶奶我的父亲和我的所有去了的亲人，我都将如实地写出他们，不去忌讳美好还是丑恶；凡是活着的人，包括比较陌生的村人，我都将尽力写出他们的美好。
　　我有我的计谋，死去了的人不会从阴间跑回来和我打关于名誉关于财产的官司。）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春日盎然，人间和煦。
　　我仰着头，看着二奶奶的那一双大奶，在哥哥的拉扯下，走向老奶奶的老屋。
　　后来，母亲告诉我说，那是五八年的春天，村里刚刚开始搞大食堂。
　　我曾多次的对亲人们以及二奶奶说起这个最初的记忆，只有二奶奶和我的母亲相信我说的不是我的想象。
　　母亲说，按道理你那时候才一岁多点儿，刚刚会走，哪能记事儿？
　　母亲又说，不错，你说的老屋当时就是那个样子，恁二奶奶在大食堂当炊事员。
　　前些年，我在二奶奶面前说起我的最初记忆，二奶奶也说，不错，那时候你叔才三岁，天天吃奶呢。
　　母亲还说，建立大食堂的时候，全村没收铁锅，我奶奶哭闹着不让，最后呢，锅还是叫人揭了去。
　　虽然母亲至今想到那些吃大食堂吃不饱肚子的日子都心有余悸，可是，她却说，也好，省事。
　　我知道，母亲一辈子都不爱做饭，而奶奶做的饭比她做的还清汤寡水让人厌食。
　　再说了，母亲那时候当妇女干部，也没心思好好做饭。
　　我们兄妹五人小时候几乎没吃过什么好饭，那时候的物质水平低劣是一个原因，母亲不会做饭也是一个原因。
　　我小的时候就吃过斜对门三婶用“酸溜溜”（一种野菜的名字，“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这种野菜和柳树皮给了我故乡人许多的营养）做的饭。
　　
　　在我最初和最后的印象里，那座故乡的老屋不但外表黑咕隆咚、阴森可怖，而且，住过它的人的命运也是如此。
　　黑咕隆咚、阴森可怖的命运？
　　这是什么意思？
　　很好理解，就是说，生得暗淡，死得吓人。
　　从我记事起，不算我老奶奶，住过那屋子的人总共大大小小的有八个，现在只剩下了一个。
　　这一个也是生得暗淡。
　　要说例外，二奶奶的生也许是个例外，二奶奶的生，是我故乡人中最辉煌的生。
　　但是，二奶奶的死，却也是我故乡人的死中的最恐怖的死。
　　
　　那记忆的碎片就在我眼前飞舞，那关于二奶奶死后进地狱或升天堂的幻想碎片也在我的眼前飞舞。
　　这使得我想赶快抛掉老屋的话题，以便抓住那些碎片，让它们组成我二奶奶六十三年的生命，求得她的再现，求得她的不朽。
　　
　　老屋一排八间，在我小的时候，东四间住着我的那个远房老奶奶，西四间作过大食堂，作过幼儿园，作过饲养室。
　　后来，二奶奶把这八间老屋拆了，翻新了它。
　　听母亲说，我在那西四间老屋里上了两年幼儿园。
　　我心中没有一点儿在那老屋里上幼儿园的印象。
　　五岁那年，我有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二个印象，我不知羞耻地、一丝不挂地偎在我一个叔伯姑姑的两条肥腿之间，想摸她的奶子。
　　（按照我后来的推算，那年，我的叔伯姑姑刚刚二十岁。）
　　姑姑的一只手攥住我乱动的两只小手，姑姑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屁股。
　　那情景不是发生在老屋，那情景发生在新幼儿园的院子里。
　　这个姑姑后来成了一个老嫚儿。（故乡人对嫁不出去或者不嫁的老姑娘的称呼）
　　这个姑姑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投井自杀了。
　　
　　这些年来，有一个疑问老在我的心中浮起，既然我能记得一岁时的事情，那么，一岁至五岁间的那段时光好歹也会留下一些碎片吧？
　　可是，没有。
　　那是我生命中的一段空白，真正的空白。
　　生命，不是别人眼中你的曾经和现在，生命是你自己心中你的曾经和现在。
　　我的心中没有那段曾经的生命。
　　三十八、九岁以后，我曾多次试图从母亲那里找回我那四年的三千多个日和夜的时光。
　　可是，尽管母亲费尽了心机和口舌，也没能帮我找回。
　　母亲说，你不记得我第一次送你到恁老奶奶屋子里去上幼儿园时你那个哭叫啊？
　　母亲说，你不记得你三岁那年我带着你和恁哥哥去石家庄看望上炮校的恁爸爸，你和恁哥哥与邻居家的男孩儿一起去偷老乡的胡萝卜，被人家抓住的事吗？
　　母亲说，你不记得你四岁的时候，恁爸爸从厦门回来探亲，抱着你走过南街你三大爷的猪圈，你看那些才抱下来的小猪儿，看了老长时间，恁爸爸拉你走，你不走，还哭，恁爸爸在你腚上拍了三巴掌，把你的腚片都打肿了的事吗？
　　我说，不记得，不记得，一点也不记得了。
　　这几年，母亲随着年龄的渐渐增大，脑子也有点儿糊涂了，前些日子我去小妹妹家看望她，她甚至在对我说完了那次奇遇的时候又问我，你真的不记得了？
　　我哭笑不得，对母亲说，妈，那时候我还在你肚子里，怎么能记得呢？
　　母亲哈哈笑，说，你看看我，真是老糊涂了，这都说到哪去了？
　　那次奇遇，母亲说了多少遍啊。
　　不知我的兄妹们是否牢记在心，我却是一日也没忘了的。
　　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是一九四八年的初春结的婚，结婚的第三天，我的父亲从地方区小队升级到野战军，随大军南下了。
　　五年后，我的父亲才有了音信捎回故乡，我的母亲去厦门和他重聚，在那里，生下了我的哥哥。
　　一九五六年我的母亲再次去厦门探亲，在鼓浪屿的海浪声和金门、厦门的大炮声中孕育了我。
　　一九五七年的初春，八个月的我蜷在母亲暖暖的子宫里，听着哥哥的哭叫声和火车的鸣叫声，冷漠地接受了我的父亲的告别，随着母亲，踏上回归故乡的路。
　　在黄浦江边，我的母亲一手挽着包袱，一手扯着我的哥哥，颤颤抖抖地走下船桥。
　　我的母亲一个失脚，掉进了冰冷的黄浦江里。
　　母亲说，多亏码头上那些接客的好人啊，下去了好几个，把我连拉带抬的弄上来了。
　　咱娘俩命大啊，也许是我跟着你沾了光，你的命大啊。
　　孩子，你真的不记得了？
　　母亲歪着白花花的脑袋，问我。
　　
　　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我连看故乡第一眼时的情景都不记得了呢，我连随着我的第一声啼哭就闯入了我眼中的故乡老屋的纸天棚都不记得了呢。
　　呵呵，我最初的记忆，只是自家老屋斜对面的老奶奶的那座黑咕隆咚、阴森可怖、却有着两个馋人的大奶子的老屋。
　　
　　（未完待续）


转自： http://www.51d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