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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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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4 07: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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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记事起,“爸爸”一词就不曾从我嘴里、心里出现过。面对一个身材瘦削、个子中等的种田男人,我平素总是呼他为“伯”——一个单音节的名词。并且这样的呼唤次数不多,往往要到迫不得已的时候,譬如要钱缴学费、买文具,或者去田里喊他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便会简短地、嗓音低沉地说:“伯”。少年时,我实在弄不明白姆妈为何要让我们兄弟几个唤父亲做“伯”,而且即连“伯父”都不是。每次听到隔壁的美子甜甜地喊她父亲为“爸爸”,那种亲热、贴切、顺理成章的感觉真让我羡慕得很。我们唤父亲为“伯”,别扭、生硬,听起来老大不情愿。恐怕他也一样,总是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吧。看他一脸严肃的表情,估计八成也是不乐意的。不管父子双方做何感想,我们家只有“伯”,没有“爸爸”、“爹”之类的呼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渐渐地熟悉了这样的叫法,接受了“伯”就是“父亲”的事实。
  
  大约在我二十四岁那年的春天,我要和爱莲定亲了。于是双方父母,即我家的“伯”、姆妈和她家的“家”、“奶”(呵呵,比我家的叫法更别扭)要求合合八字(老家的风俗:男女订婚必须八字相合),我才认真地了解了一下对父母称呼上的禁忌问题。据八字先生讲,小孩子出生后,如果出生年月与父母的生辰时间相克,孩子就得改口,用另外的称呼叫自己的父母,越是隔开辈分,叫得疏一些,就越是平安无事。难怪,我得叫父亲为“伯”,而爱莲竟然把父母叫做“家”、“奶”,也许她的童年比我还郁闷吧。
  
  “伯”的称谓横在我与父亲中间,两个男人,一老一少,长达三十余年,我们之间就注定了会是一种感情隐忍的关系。对于父亲的远年旧事,我陌生得恍如隔世。那是另一个世界,遥远、模糊、虚妄,听来的故事带着明显的不真切。姆妈说,父亲十九岁被抓壮丁,与同村的十一个男人一起被绑着去了战场。做裁缝的爷爷伤心过度,咳血而亡。小脚的奶奶求神拜佛,无济于事。作为童养媳的姆妈刚满十六岁,下面的小叔又患病落了残疾。没奈何,奶奶和姆妈只好关了裁缝铺,开起了一家门面窄小的店,卖酒水、豆腐聊以度日。这样一熬就是三年。三年后,从抗日战场死里逃生一路乞讨的父亲回来了——同村的人只剩他一个幸存者。我们的家族得以绵延下来的因缘,就是从父亲跪伏在街边老屋的门口,面对着爷爷已去,一家破败的境况开始的。我所感兴趣的并非是我们兄弟何时出生,倒是父亲为何去参加了抗日战争竟又回来?他在外面为何没有混出个名堂?该不会是逃兵吧?这些疑问压在我的心里,憋了好久,始终没有听到过父亲说起,而姆妈又往往语焉不详,前后矛盾,直到现在还是个悬案。对于那段经历,父亲只有几句话:“四十八天打衡阳,小日本的飞机天天在头上像鬼叫,我们把死尸拖在一起做掩体……,”就把他在外三年的当兵生活高度概括掉了。迄今为止,我未曾去查过历史资料,未曾印证一下父亲的经历。反正,因为父亲没有弄个显赫身份回来,我们家就成了后来的贫农,我们的身世就得以固定在了乡村钱戳湾的几间破屋内。不多久,我们也就想通了一个基本事实:如果父亲不是主动要求遣散回家,不是记挂家里,当年他完全可以留在部队,说不定后来成了解放军的一个干部,那么,还轮得到我在这里胡言乱语么?我们几个子女的生命,就是跑回家后的父亲给的。所以,对父亲那段历史,我们懒得再问,也懒得再听姆妈的唠叨。
  
  作为种田的父亲,除了大哥、大姐有机会与他共处一陇田干过活,像我,比唤他“伯”还要陌生。十五岁以前,除了在学校读书,剩下的时间我得去放牛、割草、砍柴、浇菜,这些活计都是姆妈安排给我的。大哥、大姐年龄大,都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算是全劳力,所以,伯在和他们说话时,声音是温和、柔顺的;二姐从十二岁起患心脏病,干不得重体力活,基本上在家养病,顺便也帮姆妈做些针线活、煮饭,伯对她也是关爱有加的。三姐、我、小弟就不同了。我们三个年龄小,不仅读书要花钱,用伯的说法就是“纯粹是个消费者”。因此,那些年月,面对我们几个“消费者”,伯几乎没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尤其是我,天生一副反骨,对于伯的疾言厉色,我的逆反心理特重,往往在家里大唱反调,在外也惹是生非。结果,我没有少挨他的棍子。每次,当我被这个国民党的老兵吊起来,一下一下被打得鬼哭狼嚎之际,姆妈便眼泪汪汪地替我求情,一家人围在我面前,拼命叫我向伯讨饶。谁知道我这个“逆子”除了哭,就是不低头。伯这时气得半死,一边打我,一边对姆妈呵斥:“慈母多败儿,还不都是你宠坏了他。”因此,平素的伯实在是懒得多看我两眼。记得有一次,因为和三姐争一把算盘去上课,我与三姐竟然在家打了起来。没钱多买一把算盘的他不问青红皂白,又把我打了一通。至于三姐,却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我觉得伯总是偏袒女孩,一赌气,就跑到了村外的新人坑,躲在菜地里藏了起来。夜色悄悄地降临这片菜地,我听见了伯和姆妈在远处焦急地呼喊着我的乳名,那一刻,我非常惬意。心里想:你不是嫌弃我么?这回让你好找!事后,我听姆妈说,其实伯还是很疼我的,每次打完我,他都会后悔。这些子女中,只有我的学习成绩最好,伯是希望我长大后能够光宗耀祖,别像大哥他们一样趴在泥土里忙活一辈子。我哪里会相信呢?我们之间,日日在屋檐下相见,可话语却少得可怜。
  
  他在我的眼前,呈现出来的面目基本上是一个病人的身份。1980年,我上了高中,五十岁的伯也在头一年突发脑中风,二姐病逝。我们家算是跌进了深渊。这时候田地已经包到了各户,大哥代替了伯在家中先前的地位。患病后的伯整日躺在床上,半边手脚瘫痪,情绪郁郁寡欢。我发现了一个过早衰老的男人真正的精神世界。他变得喜怒无常,动不动又哭又笑。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阳光淡淡地照射到他身上,我见他总是脸色阴沉,嘴角歪斜,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偶尔,听见他自言自语地说:“四十八天打衡阳那阵,我哪里会想到今日?现在我冇个卵用,叫狗都不应声了。”说这话时,几滴浊泪从他眼角滴下来,我觉察出一个强悍的男人陷入孤独、无助、悲哀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的心境。我们只当那是一种病症,日子长了,总会感到不耐烦,就都由着他。除了姆妈陪着他,给他安慰,并且不厌其烦地听他说些陈年旧事,大家都不再过多地留意他的情绪起落。我在外教书、娶妻、生子,伯都是用一个病者的姿态旁观着,他失去了帮助我的能力,甚至有些时候也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他只是一个家庭的观察者,用他羸弱的肉体和不失关爱的眼光注视着我们——我一天比一天地发现了他隐含着的爱。如果说年轻时的他把对我们的爱藏得很深,严厉掩盖了爱,那么,老年后病中的他便把爱完全流露在了我们的眼前。这是真实的父亲!我记得,有一次我去蛤蟆形插秧,爱莲回了娘家,伯一瘸一拐走了五里路,为我送来喷药用的农具和当天的中饭。太阳很毒,马路上尘土飞扬。他站在路边,发音不是很全,声音已然苍老地唤着我。我看见他病残的身体歪斜着站立在太阳下,噴雾器压在他左侧的肩上,好像一棵大树干压着他的半个身子。泥尘粘满他的脸颊,汗水流淌的脸面变得黄白青绿。而他看我的眼神,却透露了无限的关爱,似乎成年的我还是他眼里的孩子。一股异样的感觉流过我的身体。那天,目送他歪歪扭扭回家的背影,我感到吃进嘴里的饭菜很咸,我的泪水融进了饭菜里。
  
  当我远在外地,听到伯去世的消息时,已是1994年的初夏。伯病病歪歪地走完了他的七十一年人生。临终时,他对姆妈说:“我供淳读书最多,苦了一世,病了半世,刚刚想过几天好日子,享他一点福,没想到就等不上了……”我是在他去世后的岁月里,才慢慢咀嚼着父亲的一生。爱、关怀、悲哀、病痛、刚直、守望……这些词汇一一涌上心头。父亲,——“伯”,似乎就在另一个世界看着我们。轻轻呼唤着“伯”时,我觉得如此地亲切和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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