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一块土地的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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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一块土地的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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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一块土地的纠葛
　　李天斌
　　
　　1
　　
　　这应该就是我记忆的开端――1978年，我5岁，我跟着父亲，父亲站在某块岩石上，默默地打量那些枯败的庄稼，然后摇摇头，然后掏出一支又一支的劣质香烟，不断从喉咙里吞进烟雾又吐出烟雾……我无法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但现在，当我开始回忆，并试图勾勒我跟一块土地的纠葛，这个场景――一幅定格的画面，就成了我抵达某种永恒的端口。
　　进入――从父亲的表情开始。从土地开始。我确信，1978年，当父亲在不断燃起又不断熄灭的烟卷中麻木自己时，他一定是在为一块土地发愁――土地的集体所有制、“大集体”、“大锅饭”导致群众生产积极性的低落、总是低产的庄稼和填不饱肚子的现实，肉体与精神的困惑和迷茫，一定让父亲不止一次幻想和叹息。父亲是个农民，他全部的体温只能紧贴土地――风调雨顺和五谷丰登，便是他生命最温暖最慰贴的姿态。
　　然而，进入――在一块土地的深处， 1978年，我不知道，我其实已置身一场伟大的关于土地的历史变革中，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让父亲和乡亲们，迎来了生命的涅槃……
　　我无法记述那场变革的宏大背景，但我无疑记住了一些细节――父亲和乡亲们，拿着丈量土地的工具，从一块土地进入另一块土地，从一户人家的名字到另一户人家的名字……分完土地后，他们一大群人就坐在田埂上，开始抽烟和大声说话，那种开怀和爽朗的笑，始终感染着我――一种蓬勃的生命激情，荡满了整个村庄！
　　此后，父亲告诉我，说我们家真正有了土地，说只要我们放勤快一点，就不会饿肚子了。父亲是喜悦的――父亲很精神地靠在竹制的躺椅上，悠闲地吐着烟圈，一个，又一个，圆圆的，父亲甚至向我炫耀，他说，你看，后面的烟圈正从前面的烟圈中穿过呢……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怀疑过我能否懂得他的喜悦，一场历史的变革，留在我心里的，其实仅是一些零碎的热闹――我5岁的年龄，根本无法领会一块土地的意义。
　　我对一块土地的进入，源于后来对一头牛的审视。
　　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这样的场景――向晚的夕阳一片彤红，山雀叽叽喳喳地在树与树之间乱飞，归巢的企图与欲望明显搅乱了乡村黄昏的秩序。而我却没有丝毫的慌乱。我知道，此时，我必须握着父亲递过来的镰刀出发。这种姿势，是我既定的规则。我绝对不能有任何的破坏行为。在父亲眼里，牛与土地紧密相联，伺候一头牛，就等于伺候了土地……
　　所以我别无选择。只是狠狠地往嘴里吞进了一滴溢出来的泪。我至今不知道这是意味着内心的委屈还是其它，但有一个细节，让我彻底感受了父亲对一块土地的深情厚谊――就在我极不情愿之时，忍不住就骂了起来，我说狗日的牛呵，我还不如你!我的声音生硬且荒寒，像一块横空砸来的石头。父亲如弹簧般回过头来，他显然被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我，目光怪怪的。半晌，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他妈说什么屁话？……然后是沉默，长久的沉默，伴着父亲一滴浑浊的泪……从此，我似乎隐约地懂得，一块土地之于父亲，如同肉体之于生命，如同神性的刻度，需要我用一生的时间去揣摸与丈量！
　　
　　2
　　
　　我永远弄不明白，后来，父亲为什么会突然痛恨起土地来。
　　那是一个六月的午后，在一块晒得近乎干裂的土地上，父亲抬头看了看依然在绽放着烈焰的太阳和地里枯黄的庄稼后，就狠狠地对我挤出了一句话――你必须离开这里，必须……父亲没有说出对土地的恨，但从他的满面怒容，我就知道他一定怀着深深的仇恨――一场持续不断的干旱，已然摧毁了他建立在土地上的希望！
　　父亲原本希望我能在土地上完成他的接力。他就曾因我跟一块土地的疏离涌起深深的失望――在那些春天的地块上，我总用一只手摩挲着另一只手，疼痛漫过十指的每一个关节，我总看见有黑色的液体，正在血管里涌动。我总想扔下锄头――在手掌上的血泡里停留，我总是无法完成对一块土地的进入，总在用一种逃离的姿势跟地块对话。但父亲总是不断催我加快速度，不断重复说，春天不播种，秋天就没有收获呢。父亲不断地弯下腰去，那些地块，开始分崩离析……而当父亲终于发现我手掌上的血泡后，就说我细皮嫩肉，不像个男人，对我不屑一顾……
　　后来我对父亲说，我在学校获得了一等奖学金，我的成绩是最好的。也许通过读书，我能找到另外的生活方式。但父亲并不在乎。相对一块土地而言，我的学习成绩遥远而又虚幻――他开始叫我学习泡稻谷种――这是春天，父亲说，清明已过，谷雨到来，必须泡种，再不泡种，就要耽误了农时。我跟在父亲身后，看着他从囤箩里抬出稻谷种，倒进水缸，泡湿后再取出来，再用树叶盖上……父亲一直都认定，只有一块土地，才是我立身的根本。
　　但这个六月，在一场持续的干旱后，我却意外地听到了父亲对一块土地的痛恨。我永远不会知道，当父亲决定要把我“驱逐”时，他是否想起曾经（也许也是永恒的）对于一块土地刻骨铭心的皈依？
　　
　　3
　　
　　我想起了一盏煤油灯。现在，当我就要叙述我对一块土地的背叛之旅，就想起了它――我始终认定，正是它，在那些漆黑的夜晚照着我走进每一册书本，继而照着我一步步离开了土地。
　　1984年，我11岁，我到乡中学读书。乡中学离家有6里路，走读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冬天更不可能。所以父亲四处联系寝室让我住校。那时学校背后是供销社，供销社有很多空房子，父亲找了关系，让我住进了其中一间。当父亲领着我通过那个幽深的长长的过道时，整座楼房静悄悄的，过道两边的房间门无一例外地挂着一把冰冷的铁锁，显然已经废弃多年，没有一点人气。我涌起了深深的恐惧，甚至能感觉到冷风把头发竖起来和穿透脊背的力度。特别是当父亲终于为我铺好床铺，最后消失在过道那头时，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毛骨悚然――第一次的离家，就这样交付给了一场漫无边际的恐怖与惶惑。
　　是夜，我点亮了煤油灯。那是一盏用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灯管用新的铝片制成，灯焰是新的白纸，父亲把它搓成一根细小的绳，从灯管里穿过，最后露出短短的一截。父亲叮嘱我，说灯焰不要露出太多，要节约用油，能照亮就行。但当我把它点燃，当那微弱的光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微不足道时，我还是忍不住拔了拔灯焰――我不知道这一个细节是为了消除当时的恐惧还是寄托着某种祈愿，只是，当看见那微弱的光焰不断变得明亮，突然就有了勇气和力量。我就想，一定要在这盏煤油灯的照耀之下，完成父亲对我的“驱逐”……
　　而现在，此刻，当我在一盏煤油灯的光影里打捞那些时间的细节，竟然就有一种哭泣的冲动，不是因为自己在一盏煤油灯下的义无反顾，而是因为我还想起了一个有关土地的片断――当一场连绵的春雨不断地飘落，我就听到了我的同学（校长的儿子）对雨天的痛骂。他说，这个狗日的天，怎么天天下雨，害得老子的鞋子总是沾满泥巴……其时，我正想着父亲们在雨里劳作的身影，忍不住就反驳了他一句，我说，如果不下雨，如果农民种不下庄稼，你们这些居民户口吃什么……我几乎是愤怒甚至带着仇恨的，总觉得自己对于土地的感情遭到了他的亵渎。他也显然被我的无理激怒了，他跳过来，左手封住我的衣领，右手的拳头就砸在了我的鼻子上，紧接着一串鲜红的血液就从鼻孔里流淌出来……这次打架最后以我向他道歉而告终。我也自认理亏，因为我明白他咒骂雨天的言行，其实跟我并不相关。只是多年后，我却一直为自己情不自禁对一场雨天的维护涌起深深的感动――那其实是对一块土地的依恋和忧伤！
　　但又会有谁知道呢？包括我在内，当我在一盏煤油灯下企图背叛土地时，我又能真正明白这矛盾的、模糊的情结么？
　　
　　4
　　
　　我终于离开了土地。
　　1988年的秋天，在补习了一年初三后，我终于考取了师范。
　　获悉考分上线的消息时，我正在村口的十字路口晃悠。密密麻麻的茁壮的玉米正在渐起的秋风里散发着成熟的气息。但我并未留心这一切。我觉得烦躁无比――我一直在焦急地等待今年师范划线的情况。我想去打听消息，但却不知该往哪里去，我在十字路口不断徘徊，一会想去学校，一会又想去县城……恰好同学高斌从这里经过，他刚从县城回来，说他跟我的考分都上了录取线。我兴奋无比，一口气就往父母劳作的杨柳田跑去。父亲也是兴奋的，他从秧田里直起身子，手中握着一株刚刚拔起来的稗草，脸上泛着柔和的笑。父亲显然更是激动的，除了笑外，他几乎说不出话，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大约几分钟。最后，父亲只是说了一句――在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后，他说，这回你终于可以离开土地了……
　　我也终于如释重负。尽管我不是很明白父亲跟土地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隔阂、冲突及至仇恨，但一想到自己柔弱的身板可以不用再对一块土地进入时，还是感觉到了近乎逃脱一劫的喜悦……
　　这年的秋天，父亲第一次为我买了一双皮鞋，把我送出了村庄。因为是第一次穿皮鞋，而且是高跟的，所以我不止一次蹩了双脚，最后是一瘸一拐上了客车……但我终究是高兴的，当村庄的一块块土地从车窗外不断后退，当我坐在另一个县城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开始人生的另一种航向，当我想起那些同龄的伙伴，只能如父辈一样把自己的生命紧贴土地时，我甚至替自己庆幸起来……
　　只是没料到，多年后，我却会一次次在路上敲打着与土地相关的文字，那种近乎挽歌般的眷念和悲悼，一次次让我想要重新走进土地，在一块土地的深处重新打量那些走失的时光……
　　
　　5
　　
　　事实是，多年后的今天，我曾无数次回到村里的土地上。
　　我有时一个人，有时带着女儿，我总喜欢回到村里，然后坐在某块岩石或者站在某条田埂上，静静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我其实并不知道要在这里寻找什么――曾经的贫穷与落后，温暖与忧伤，失落与安慰，背叛与皈依，其实，我并不需要在这里得到佐证或者诠释。我静静地站在这里，目光空洞而又苍茫，过去、现在，还有将来，就像一些隐秘的时空隧道，安置我此时的四处奔逐！――沉沦或者升华，我俨然只剩一个风干的影子。
　　我静静地站在这里。父母至今仍在这里劳作。他们的固执和倔强让我知晓一块土地在他们内心的根深蒂固。我曾劝他们跟我到城里去，但他们都明确表示离不开土地，即使因为年老体衰只能在上面种下一些易于耕作的农作物，仍然舍不得放弃――这一直让我费解，一方面他们不愿意让我继续在这里刨食，另一方面却又对这里不离不弃，这一份复杂的情愫，是否已然超出了一块土地的涵盖？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静静地站在这里，或者偶尔跟父母一起握着镰刀，企图在一株庄稼和土地的心脏里进入，我还是感到了彻底的失败――在力不从心的用力里，我充其量只是一个过客，从土地的边缘仓惶离去或者归来，始终无法完成对她的紧紧贴近。
　　而他们又能真正的贴近吗？他们――我那些并没有考取职业学校按理只能把生命交付给土地的乡亲们，他们又能真正在一块土地深处放置自己么？
　　我突然就有了流泪的冲动――一块土地的被疏远甚至遗忘，除了印证时代的变迁外，是否还丈量着内心与内心的某种距离？
　　我这样想，因为在这里，我还看见了土地的萧疏和荒芜――一块块不见人影的土地上，除了没有生气的庄稼和偶尔落下来的一只或是几只鸟雀，似乎只有风，在岁月与时间深处见证着一块土地的落寞与遗失。
　　现在，此时，他们都已经全部出去打工了。曾经热闹无比的土地，只留下老人和小孩，象征性在上面做着最后的守护――那些老人佝偻的背影，那些小孩单薄的身影，当他们在土地上缓缓移动时，他们是否知道我的目光，正在为一些莫名的人事泪流满面？
　　不过我毕竟也还是欣慰的――一方面是萧疏和荒芜的土地，另一方面是村里逐渐耸立起来的崭新的高楼、水泥路、瓷砖、地板砖，还有不停地响着的录音机……尽管他们在外出打工的路上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有的死亡，有的残废，有的精神失常），但这些崭新的气象却真实地见证着他们选择的必要性和正确性――在义无反顾的路上，土地于他们而言，已经只是一个与生活无关的名词！
　　但真的无关吗？此刻，落叶纷纷――那些贴着村庄的羊群、流水，那些歪歪斜斜的脚印，甚至悬浮在风中的叶……在岁月与时间的胁迫和掌控下，即使轻微如尘芥和蜉蝣，有谁又能真正逃脱对土地的依附？
　　
　　


转自： http://www.ic37.com

hills1979

不是人们不愿意种地 而是种地种出的东西与农民的付出劳动实在是不成正比。
    我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你要说我真的喜欢在这高楼耸立人满为患而且没有半点人情味的城市生活么？
   人的一生 有得就有失。看你怎么去平衡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