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银鱼——读青年散文家范晓波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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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银鱼——读青年散文家范晓波的作品


??在阅读世界上，大概存在着这样几类痴迷的读者。一是先喜欢作者再喜欢作品的，二是先喜欢作品再喜欢作者的，三是同时喜欢上作者和作品的。第一类有点爱屋及乌，像初恋，我既然喜欢你就喜欢你的一切，看什么都顺眼，包括你的缺点；第二类有点柏拉图，像网恋，虽然看不到你的人，但依然喜欢你，因为你的文章勾引了我；第三类就有点像一见钟情了，眼前一亮，从此就非你不嫁，非你莫娶。
　　 通常地讲，一个作者只有其中一类，就幸福得要死，如果拥有三类，就得准备用太平洋装妒嫉了。
　　
　　 而据我观察，范晓波不准备太平洋，也得准备鄱阳湖了。
　　
　　 住在鄱阳湖边上的范晓波，我是比较熟悉的，熟悉得渐而成了朋友。他是我的师弟，又做过我的同事，就是现在，也还保持着一种脱不了的干系。如他文中所说，他和我的单位搞婚外恋，我助纣为虐。
　　
　　 说实话，范晓波的散文我以前看得不多，不止是他，江西甚至江西外的其他当红青年散文家我也几乎不看，不是我盲目抵制，而是我基本不看文学杂志，缺少和他们发生“情感事故”（范晓波喜欢用的词）的通道。
　　
　　 我基本不看文学杂志，不等于我对文学变了心，因为文学杂志和文学是两回事。在我心里，我对文学的忠诚绝对超过对老婆的忠诚，基本可以用海枯石烂形容。
　　
　　 我也绝对喜欢散文，如同喜欢自由的活泼的多情的女子。我喜欢的散文，一般要同时有这几个得分标准：一定要言之有物，一定要真情实感，一定要语言漂亮。而当下被一些圈内人士津津乐道的所谓新散文，在我看来却很缺乏第一个标准，有点华而不实，甚至故弄玄虚，其次有点偏离第二个标准，稍嫌矫情，或者冷漠，惟独语言上喜欢装饰，显得漂亮。这正如范晓波在一篇文章里批评第五代导演的一些电影：“像文学的病症一样，在技术虚荣的诱惑下以艺术的名义远离了普通人的心跳。”
　　
　　 我这样的识见（也可能是偏见）也许也导致了我对范晓波散文的冷落（因为人们也把他的散文归入新散文范畴），直至我近日完全阅读了他的散文集《正版的春天》和《内地以内》，我才对自己的偏见感到些微脸红。
　　
　　 范晓波是优秀的青年散文家，他的人与文都是极有诱惑力的。这是我阅读后的理性论断。
　　
　　 首先，范晓波是真实的，又是透明的，而且又富于营养，如同鄱阳湖里珍贵的银鱼。在文字里，他往往真实透明得令人骇然，让我们恍惚觉得是听他聊一个大男人的私房话。他的故乡，他的童年，他的欢乐，他的灰暗，他的欲望，他的社交圈。这是他的青春录，这是他的心灵史，痛并快乐，爱和自省。因了我是他的同龄人（我比他大两岁），家乡也是比邻而居，两人的性格又都有点多愁善感，所以我特别能感受和理解他所描述的一切，我不能不被他屡次地打动，而甘心做了他的俘虏。比如，“我在每天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远远地跟踪她，盼望着和她四目对视一次……而真到了交会时，却突然失去了抬头的勇气，心脏因骤然狂跳供氧不足而出现幸福的窒息。”（《正版的春天》）“在比我们大一轮的孩子从饿的阴影里挣扎出来后，糖开始在我们的仰望中闪烁其词。它们隐身在大人神秘的口袋、上了锁的抽屉的一角，因珍藏过久而变得潮湿黏滑，只在喜庆和大人出差归来时偶露峥嵘。”（《向上生长的糖》）“我剥掉那层印着水红字迹的半透明包装纸，举着冰棒边吮边悠然地往回走，仿佛举着一把巨大的遮阳伞。”“1977年左右的馒头有一种我此生再也不会体验到的香甜。”“那时我每天睡觉前都要用手电检查床底，确认无人才敢入睡。”（《轧花厂的夏天》）“我不断地在睡梦里去接近心仪的成年女性。在白天很懦弱的暗恋，到了梦里就会异化成简单的性侵略。有时能顺利完成，大多时候的情节却是这样的，我刚鼓起勇气抱住一个滚烫的身体，却无可挽回地忽然醒来。”（《初伏》）“这时我最担心的事是有美女约我去喝茶或发短信来聊天，那样我肯定会因为心不在焉而失去仅有的一次堕落一把的良机。”（《春天的油画家》）“在睡眠里我不知道那是胡松华的声音，也不知他唱的到底是什么歌，但他的嗓音和庄严的情绪使我莫名地泪流满面。”“我即使活到了三十余岁，内心深处的许多东西其实还是没有改变。在时间面前的惶恐、热闹背后的虚无，以及尘世之爱对心灵的鞭长莫及……”（《白昼的睡眠》）这样让我会心会意的描述比比皆是，不一而足，让我充分享受到了久违的阅读快感。
　　
　　 客观地说，范晓波是个记忆力惊人、想象力丰富、观察力深刻、感悟力细腻的作家。很多平常的生活细节，特别是幼小时期的生活画面，他几乎可以全貌全相地描摹出来，而且字里行间发散出浓重的敏感、忧郁、怀恋等情绪，这也许和他善于绘画喜欢音乐有关；他能从一幅画、一首歌、一张照片、一次旅行，捕捉到世俗生活里的真和美，打捞出非物质领地里的尊严和高贵；他喜欢热闹的城市，更热爱安静的乡村，他喜欢“山地车骑士”，更钟情“木村的月光”；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悲情主义者，他是个不断和世俗搏斗的顽强而痛苦的精神贵族。因为天资、读书和性情等原因，他虽然不很勤奋，不很圆滑，却很个性，却很深刻，他占领着自己的“内地以内”，凭着自己独特的“海拔高度”，去了望“远方以远”。如，“对于我这样的人，时间剥夺的不仅是生命的长度，它迫使我向大家都认可的生活的默认值看齐，被迫接受我们只有同一个现实时空。”（《头脑里的现实》）他堂·吉诃德一样同生活里看得见的大风车作战，也核潜艇战士一样猫在文字的深海里时刻警惕着地面明亮的攻击，他虽然感喟于“想象力逐步向现实缴械投降”，但他仍银鱼一样高高飞翔在鄱阳湖的上空，飞翔在他所爱恋的乡村与城市之间。他认为，“年轻时不断地远行，最大的意义也许不在于提升外部生存质量，而是为了日后能满怀深情地回到他的出发地。”（《远方以远》）所以生活里真实的他几度逃离故乡，北方的狼一样去寻觅传说中美丽的草原，但“南方以南”残酷的物质挤压，马上使习惯柔软的他铩羽而归。不经历繁华，怎能够安受宁静？不酩酊一醉，又怎知道酒浓？范晓波情到深处人孤独，孤独尽头始安详，从此他获得了相对于我们很为淡定的创作空间。散文是心灵的独白，没有心灵的安宁，哪有精彩的呢喃！
　　
　　 范晓波的散文完全符合我对散文的择偶标准，不仅言之有物，情感真实，而且其语言处处显露了出奇新颖的美。范晓波突破固有规范，创造性地运用母语的能力，和他玩弄吉他一般娴熟精致。首先我折服于他很多文章的标题，如“正版的春天”、“没有情歌的村庄”、“向上生长的糖”、“春天的油画家”、“吃水很深的城”、“城市在夜晚的履历”、“火车驶过头顶”、“鄱阳湖潜艇作战”、“像石头一样飞”、“天上的门”、“沿着民歌往回走”、“一张白布的奴仆”、“用心脏生活”、“本命季”、“南昌的孤独与爱”、“桥在夜晚的沉默”、“刀锋是一条路”、“奔跑的地名”、“远雷”、“缓慢的屋脊”、“我为什么比你浪漫”等等，一看就是精美的诗，哲理的词，不仅养眼，而且养心。其次让我神清气爽甘之如饴的，是他作品中绵延不绝的经过了优美修饰的文句。如，“想象藜蒿和其他植物喝饱了春雨一扭一扭地挣脱泥土束缚的样子”，“一万朵玫瑰挤在一起会很庸俗，一万朵油菜花却可以铺成通往天堂的地毯”，“几只叫天子的轻啼和远处一艘运沙船的马达把春野的安静抬到了半空”，“傍晚通常趴在红蜻蜓的翅膀上来临”，“此后的数年里，年轻人流失得比水土还快”，“过年对于村庄就像一场春节联欢晚会的演出，主角们都回来了，表演造楼房，打麻将，展示五花八门的普通话和时装，然后跟那些老年和幼年的观众深情地说：明年见，明年会更好。”“母亲用了整整三个昼夜将我的生命和祥环的春色焊在了一起”，“天花板高得似乎可以在室内放风筝。但光线是暗的，如同一个沉思者的内心。”“它非但没有缓解我对糖的饥饿感，反倒把饥饿养得又肥又壮”，“我更担心的是别人发现我的秘密窃取丰收果实——它（芦秫）已经长大成漂亮姑娘了，想藏都藏不住”，“岸上一幢长着胡子（砖缝里长着几丛草）的旧瓦房”，“那些叫做初恋的花，不分季节地在山坡上开着，一茬又一茬”，“（城市美女）除了少数当了明星做了成功人士的太太，大多数住在夜总会，没有通信地址。她们是城市的公共财物，是没办法带回家去的。”“那些男人趴在她身上，紧张激动颤抖得如同可怜的毛毛虫”……我仿佛又沉浸在了先前享受《围城》的幸福中。
　　
　　 实事求是地讲，我觉得《正版的春天》的魅力如同朝气蓬勃、丰腴秀美的少女，不说人见人爱，起码我是爱至垂涎，而《内地以内》就像卸去了盛装，丢失了青春，生长了皱纹的妇人，固然有其外表的成熟，但已然减少了妩媚的风姿。细究其因，我以为可能是晓波创作阶段的自然分化，前者以作者青春激情、横溢才华、丰沛思维取胜，而后者似乎淡去了一些灵动，凸显了几分俗累，当然也可能是作者以童年、青春、故乡、艺术为主要创作资源的写作渐渐遭遇了瓶颈。这就喻示我们和晓波，一个优秀的有持久作战能力的作家，应该敢于和善于开发出无限阔大的未知的战场。即使是以心脏为圆心，以眼睛为半径的“个人写作”，也要不断地擦拭、过滤、超越视线上的蒙尘，以看得更高，看得更远。
　　
　　 最后我想借用陈世旭先生在《散文公社》（江西卷）的《序》里一段话来结束：
　　
　　 散文的写作，首先需要作家敞开心襟，饱含激情，做到真知灼见，思想独立。这样，我们的散文就会走向盛大和美。
　　
　　
　　
　　
　　
　　 2007/06/25/晨/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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