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待日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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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中有一座静水流深的湖，清澈而深沉，悠闲而灵动。湖彼岸是葱郁的树木，湖此岸有一丛丛健美的灌木，灌木这边是一片绿意茵茵的青草地。那个早晨，漫步在草地，感觉脚面微微湿润，蹲下身子，蓦然惊喜：露珠，青草上布满了晶莹的静谧的露珠！
　　
　　 那时刻，旭日新升，还有待光芒万丈、阳光普照，而森林里的阳光意象是有层次的，阳光自东方而来，穿越高树、湖面与灌木来到草地上，也还只有几缕明灿的光影，也便相应形成几带光域，这几带光域里的草尖上的露珠，正沐浴着阳光，映照着光芒，水晶一样闪亮璀璨，充实着新鲜的饱满的如愿以偿似的欣慰；而光域之外，露水珠珠叶面清圆，正安静地拭目以待太阳光临，等待青天白日里自家性命灵魄的那份美满升华，一样地楚楚动人。
　　
　　 小小露珠，小小精灵，那么小巧那么卑微，远观根本无法可见，你只有怀着平等博爱温柔纯净的自然之心靠近它、亲和它，才可发现和收获一个无比光辉、晶莹、柔丽的世界，并切身体会到那种天赐的露珠现世的况味。
　　
　　 颗颗小露珠，好似闪动着婴儿的眼波、流转着处子的眼神，那样的一份纯洁与通灵，那样的一份天真与欢欣，那样的一份可爱莫名的希望与期待，在森林湖水的大幕上，在碧草青青的背景里，哪里有什么“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的挽歌悲调，而依然是大自然尽心生长的本意真谛，依然是大地上充沛的纯朴坚贞的“生之喜悦”，依然是如此那般的可亲可爱可心可人。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对视着青青湖边草上的盈盈露珠，曹操的《长歌行》触景而出，平生第一次知道它时我上初一，犹记我坐在老屋门槛上听母亲吟咏的那时，院子里大榆树上那满树的榆钱儿正结实得欣欣向荣。母亲温暖的声音合着明媚的阳光，契合着那种家园的春和景明，自有一种恩德润泽的光辉灌溉我心田，那情那景是对为人本心的唤醒与启蒙，也是对处世真情的洗礼与传承，让人无法遗忘。
　　
　　 当然，也依然记得年少时在家乡的田野里河堤上割草、被露水打湿布鞋和裤脚的那份柔顺的凉意，依然记得带着野草野花编成的花冠、轻轻舔食草尖露珠的那份清凉的新奇，那种直逼心灵的美好的柔软的清明的感觉一直都在，浸入我今生今世的生命根底。
　　
　　 当我坐在家里花草图案的布艺沙发上向儿子念出“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时，他才两周岁，还不懂得“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古训伦理，有意味的是，我和母亲当年一样，也压根儿没有去刻意拔高对诗意的解读，没有将大好意境向童真心灵去处心积虑地势利总结到所谓惜时进取上，而是选了一个清晨带他去看了草叶露珠，澍儿那小心翼翼、眼睛睁得晶晶亮的欢喜而爱惜的样子让人格外欣慰。我一直相信，摈弃和扭曲了自然本心的教育绝对不是好的教育，而在人生的终极意义层面上，一个人拥有完满的自然之心要比简单地建功立业活得更为自在更为本真更为生活更为舒朗。
　　
　　 同样一个曹操，在他的《短歌行》中也提到了朝露：“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一代枭雄，由朝露生发的诗情虽然都一样归结于对自己建功立业的抒怀上，虽然同样是大气磅礴、刚健雄浑、深沉凛冽的底子，但面对朝露的最初感情，也还是有所不同，长歌行中更多了丰茂的生机，短歌行中更多了人生的忧思，可见此一时彼一时的感怀也还是由人而定的。但曹公霸业功勋有成，视野里仍不乏朝露之美，留下长歌复短歌供后世传唱，堪称千古风流也。而平凡我辈，生计谋划之余，又有几人能有缘清享“朝露待日晞”的美景，又有几人能有心不忘“露珠的寂静之味”？
　　
　　 是的，露珠的寂静之味，一直记得舒婷一篇散文中的一句话：“所谓风流，就是不忘露珠的寂静之味。”细细品去，这种“不忘”这种“寂静”，既是对珍惜光阴、积极进取、奋发有为的人生态度的观照，还是对珍爱自然、善待生命、悠然生活的心灵朝圣的省视，而真正的人生风流便是二者有机结合的丰富、完美与圆融了。
　　
　　 朝露待日晞。本质而言，这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而已，世人挽歌丧歌也好、长歌短歌也罢，说的无非都是一己私我之感受，即便是立意在积极有为、强势人间的主题上，也还是生涩、拘禁了自然本意。不是吗？人们看得到朝露易晞的短暂与脆弱，却忽视了露珠于夜间默默滋养万物的柔韧与功德；人们看得见朝露在日色中的光辉，却没能懂得即便在黑暗中露珠依然恪守本色，没能领悟到露珠辉映星光月华的绝色神采，没有认识到在一份寂静中，小小露珠汲取了日月精华、修行了黑白人间所达就的那味成果成色，恰是自然生灵自在自足的圆满丰实，无缺而无憾。
　　
　　 其实，自然大千，风花雪月，阳光雨露，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物，无一不踏着与时俱进的行板，无一不形成自尊自强的进程，无一不体现自珍自在的美意，通达了这样的认识，身心里自然不乏生长的动力，只是俗世人心庸庸碌碌多尘封、营营苟苟多失明，便不能达到真的“风流”，不能真正品味到露珠的寂静之味了。
　　
　　 “不忘露珠的寂静之味”，我们便可尽力让生命做到：亦刚亦柔、刚柔相济；亦动亦静，动静相宜；亦庄亦谐，庄谐相生；有张有弛，张弛有道。便可尽力避免妄自尊大妄自菲薄的粗鲁与轻浮，渐祛无知无聊的虚妄与喧嚣，回归本我、真我与尊我。人生一世，我们即便没有可炫耀可盖世的事业，但安身立命处，我们完全可以活得更善良更生动更朴素更丰盈更根本更美丽更风流，若硬要在世间提炼出什么人生意义来，意义也就在此了吧。
　　
　　 “我们可以放弃宫槐、板桥和马蹄声，但损失不起朝露与夜霜、梦想的绿地和传说中的原始森林。在肉体囚囿、灵魂日见干枯的今天”（舒婷语），在利欲熏心的人群中，在粗糙又暧昧、混沌又冷漠的现时代，直面这些留在我图片里的露珠和阳光，陡然而生一种苍茫之感，又想起那片青草地完全被太阳照耀时，我站直身体，但见青草、紫花、野草莓的新意，已看不到露珠的灵动，我举手拍下草地上自己的影子，仿佛在向露珠致以朴素真诚的敬礼。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惟愿这样的美好情境这样的天然诗意，与露珠的寂静之味一起，滋润大地苍生、光照人间生灵，世世代代，永不改易。
　　
　　
　　 （图图摄于2007年8月2日 普林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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