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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象
尚未入夏,我就立下宏愿——遍摄儿时的亲密玩伴昆虫。
顽童眼中的炎炎夏日是色彩斑斓的世界。清晨,阳光穿过茂密竹林,在雾霭中划出道道迷蒙光柱。透过淡淡晨雾看去,挺拔的斑竹绿得愈发深沉,葳蕤的慈竹显得更加葱茏,就连纤细的柏家竹也比往常更为青翠。在竹林间恣意穿行,目光专注地投向毛茸茸的竹笋——并非欣赏那些直指苍穹的短剑,是为寻找笋子虫。
父亲说“笋子虫”学名竹象,鞘翅目、象甲科,幼虫咬竹笋、成虫造成畸形竹。在我看来,竹象不但完全不像害虫,反倒富有个性之美——红褐色的甲壳泛出油润光泽,头管及脚关节处有几块黝黑色斑,鞘翅上刻着条型沟纹,六只布满绒毛的细脚都带有尖利钩子,最有意思的是,它那长约半寸的管状嘴巴笔直而微翘,如果正面凝视时久,便会产生被它讥笑鄙屑的感觉。
捉来笋子虫,折断最粗的一只中空前脚插入竹签,它便振动鞘翅轻盈起舞。将竹签举到耳朵旁边,笋子虫鞘翅鼓动起的气流送来些微凉风,叫人神清气爽,阵阵“嗡嗡”声不但丝毫不显单调,反倒可以当成写暑假作业的背景音乐呢。
院落高墙旁边有一株水冬瓜树。墨绿色的叶子肥厚而阔大,叶子边缘呈锯齿状,铁灰色的树皮粗糙皲裂,完全不像顽童虽被晒得黝黑、却光滑细腻的皮肤,即使淋上水也会在瞬间顺畅滑落。语文课本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眼前这株水冬瓜却是以众多树洞展示沧桑的生命历程。那些大小不一的树洞,潮湿而幽深,让人禁不住冥想里面到底藏匿多少奥秘。
其貌不扬的水冬瓜树带给我无穷乐趣。树根处有一偌大蚁穴,喂蚂蚁几乎是我每日的必修课。将饼干屑等食物放在蚂蚁洞穴口,其后口中念念有词:“黄司黄司马马,请你来吃嘎嘎。大官来了小官来,吹吹打打一路来”。说来也怪,那些蚂蚁像是能听懂川西童谣,不一会儿就组成绵延不绝的浩荡队伍,秩序井然地接受我的检阅啦。
边喂蚂蚁边向树洞探窥,是想抓到天牛——让我生出无限遐思的昆虫。外婆说,天牛也叫“牵牛郎”,牛郎所变。依我看来,漆黑身子随意点缀斑斑白点的天牛,跟天河边上总是挑着一副担子的牛郎毫无相似之处,倒是很像一位衣着邋遢不时演唱川剧的邻居老先生,叫人不由怀疑他的前世就是天牛。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老先生兴致盎然时唱出的川剧高腔,堪与天牛高而尖利的叫声媲美,不同之处在于老先生光秃秃的脑袋油光可鉴,天牛则有一双比身躯还长的触须。
邻居老先生告诉我,天牛的触须节数代表年龄。我于是极想弄清楚此说究竟有无道理。皇天不负有心人,守后日久,树洞里终于爬出一大一小两只天牛。左右手同时伸向天牛,食指、拇指捏住它们的脑袋下方,然后开始目测其触须节数。咦,身材大小悬殊几近倍数的两只天牛,触须节数何以相同?难道那只个头小的天牛暗合川西俗语——东想西想,光吃不长?抑或老先生洞悉我私下将他类比天牛的大不恭,有意引导我的思维误入歧途?
既然弄不明白大人心思,还是去寻找别的昆虫吧。
砖墙角落有大片草地。刚下过阵雨,骄阳下的“趴地草”一改往常匍匐于地的低调姿势,居然摆出一副宁折不弯的架势,高高扬起嫩绿色的新芽,表达对酷暑的一丝鄙夷;“官司草”墨绿色的辉光愈发显得深沉,结籽的穗茎挺拔而坚韧,我和弟弟常常摘下它们挽圈、对穿,其后像拔河似的较量,草茎断者为输家。
小心翼翼地踏进草地,并非怜恤那些野草,而是害怕惊动心仪的昆虫们。“花大姐”无论红色、橙色或黄色,甲壳都有若干圆形图案,极像身穿团纹长褂的老夫子。我所见到的多为二星、六星甚至十二星瓢虫,鲜有语文课本上讲的那种“农民伯伯的朋友”七星瓢虫。且不管瓢虫军衔高低,也不用理会它们归属那个阵营,反正抓到后统统塞进小玻璃瓶,其后继续寻觅。
时有昆虫在眼前蹦跳,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油蚱蜢。至今仍然想不明白,川西俚语为何要在名词“蚱蜢”前面冠之以“油”——是对那如同浸透油的绿色进行修饰、强调,还是对色彩语词“油绿”加以形象诠注,或许以此暗示顽童们,这种昆虫无论火烤还是烘焙,都是油亮亮香喷喷的一种美味?
草丛中有一种植物,肥大润泽的叶子很像蓖麻,深绿色的茎和叶上布满绒毛,倘在逆光条件下,那些绒毛就会愈发显得纤柔,让人禁不住产生触摸的欲望。随意望去,咳,那种植物叶上居然伏着一只螳螂——葱绿色的身子在阳光下几近透明,不时舞动带锯齿的前肢炫耀。最叫人忍俊不禁的,是它那娇小脑袋和瘦弱腰肢下居然拖着便便大腹,很像经常仗恃膀大腰圆欺负小同学的三胖子。当然,小男生三胖子绝对不是螳螂,他即便再讨厌,恐怕也不会像雌螳螂那样犯下谋害亲夫的弥天大罪。
刚刚伸出手去捉螳螂,突然感到被蜂蜇似的疼痛。奇怪,虽有多次被蜜蜂蜇伤的惨烈遭遇,从未听说螳螂会咬人,何况我还没挨近它啊!仔细再看手背,红肿处嵌着若干乳白色的绒毛。明白了,蜇我的既不是蜜蜂,更不是螳螂,而是那种看似纤柔可人的植物。
狼狈逃回家中向外婆求救。外婆一边用肥皂涂抹我的手背,一边给我讲“火麻”(荨麻)的传说——张献忠领兵进攻四川,内急时在草丛里大便,顺便摘一种草叶揩屁股,谁知摘了“火麻”, 蜇得张屠夫裸奔暴跳:“蜀地小草居然如此厉害,我在四川要杀个鸡犬不留!”
听完外婆讲的故事,我立刻觉得富有正义感的“火麻”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罢了,还是去捉“叫叽子”(蟋蟀)吧。肥胖的“油和尚”看起来孔武有力,却是银样腊枪头,每遇小个头的“红头儿”就败下阵来。战斗力最强的当数头上镶着一道金边的小蟋蟀,“红头戴金圈,越打越新鲜”嘛。由此看来,靠蛮力欺负小同学的三胖子就是“油和尚”,末了总是被我巧施小计弄得焦头烂额。
傍晚时分,萤火虫开始携上小灯笼开始夜间游行。蹑手蹑脚地走进夜露初上的草地,轻些,再轻些,千万别打扰鸣虫倾情演奏的器乐三重奏。你听,“纺织娘”略显低沉的弹奏,像是倾诉劳作艰辛;螽斯从容地敲击锣钹,声音极富金属质感;蟋蟀“瞿瞿”、“唧唧”的鸣叫,细细品味起来,似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境。
我几乎不捉萤火虫,并非不想演绎 “囊萤夜读”的故事(尽管让人赧颜,我也愿意承认自己远没有晋人车胤那样刻苦),而是不愿惊扰那些可爱的小精灵。凝眸忽明忽暗的绿莹莹光点与夏夜晴空闪烁繁星神秘交汇,心绪也就随着飘然翩飞的萤火虫渐行渐远。
忙碌两月,除了蜻蜓、蝴蝶、蝉,很少拍到别的昆虫,心底泛起的惆怅波澜,几近将人淹没。其实我也知道,无忧无虑的童年再难回返,可是,那些可爱的小精灵,是否也随着时光流逝消弭于灰蒙蒙的都市?蓦然回眸,造物慷慨赐予的斑斓色彩竟在长路尽头静静等候,儿时玩伴们的低吟浅唱,依稀还在轻声呼叫我的乳名,屏息聆听,竟然觉得有些“今夕何夕,见此邂逅”的况味了。
天牛
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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