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雨水

haola-ic

雨水，雨水
　　
　　给Y.Z小姐（“三少女”之一）
　　
　　 进入实际的事件花费了整整一天，那是最艰难的一天，常常几乎放弃。之后要忘记它们，要走出这些事件的阴暗，走出它们的混乱，重新找回周围的空气也需要一天的时间。另外还需要一天来擦掉已经写下来的，来写。
　　 ——杜拉斯旧句，以为题记
　　
　　一
　　 窗户半开着。这个季节还需要外面的空气进来，中和一下身体周围的浑浊和烦躁。何况屋外此时正似有似无地下着小雨。我想是在下雨。天在下雨，从11月13日起就在下雨。这是确实的秋雨。凉凉的，湿湿的，从窗户射出的目光不触自知，就像没有打伞在街上行走的人。街上的行人少了，但有人在行走。隐约地，从收音机里飘出声音——不！绝对是那些逃离电视屏幕的语音小精灵，在独自游荡——此时，我身边的电视机也正这样说着话，说着一些新闻。窗外在下雨。在行道树上空，在黑色的街区。没有夏天花花绿绿的衣服、耸动的胸脯，甚至连一顶显眼的阳伞都看不见了。前后几十步距离，黄昏街区唯一的动静，是两个挽着手的人影。他们是灰色的模糊的，我觉得。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走来的，也已经无法辨识他们什么时候超过了人群。两个模糊的人影，轻轻飘动在发现他们的目光前面。雨在头顶下着。他们慢慢在走，相挽着。或者准确一点说，那男人用右手勾住身边人细小的腰肢，那女子则抬起左手搭在对方厚实的肩头。于是雨不紧不慢地下着，两个人影慢慢移动。不知道他们究竟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累了。他们站了下来。他们转身，面对着。你口渴吗？她说不。好吧。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问她道：你饿不饿？她仍然说不。接着她沉默不语。似乎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她在哭，小着声在哭。甚至没有一点儿声音，眼泪顺着好看的鼻沟流淌下来。问她：你为什么哭？她对他说，这不用她说他明知故问他心里其实十分明白。雨水落在那片暗黑色的香樟树上，香樟树的那些散发着微微香气的叶子，沾满了闪着幽光的水珠，一颗一颗，有节奏地落下，轻轻打在两个人脚下的地上。雨水也同样打着回廊的顶棚，和围河水面，却没有人看见。除了这两个模糊的人影。还有我看见了。秋天其实已经走得很远了。取而代之的将是无法区分的季节，人们实在无法界定它。映现在眼里的，是一片莫名奇妙的灰色，且渐渐地无可逆转地向着昏黑深入。秋天过后是什么季节？它在哪里当它冷冷暖暖、来来回回的时候？它是什么样子当它真的要来的时候？它是由怎样的色彩，怎样的温度，怎样的面貌和装束一起构成的？街区在它的包围之中。在雨水里，时隐时现。既听不见人声鼎沸的菜市场，也看不见氖灯照得如同白昼、晃着巨大玻璃幕墙的大型超市。黄昏街区仅仅是灰暗的。刚刚离去的白天，雨云压低了本来逼仄的空间，在并不悦耳的沙沙声里，晃动的，尽是一些模糊的人影，像一个粗心的水墨画家，潦草的一笔抹过去，同样潦草的一笔又抹了回来。在这不高明的草草的笔墨后面城市挤满了人，拥塞在劣质的出租房，那些火柴盒般的水泥建筑里。唯一的动静，是两个模糊的，挽着手的人影，他们穿越灰色在街区飘动，飘动在一种不紧不慢的特别的动作里。自11月21日起这个城市就开始刮风，能够明显地感觉，街道空了，衣服飘了，听得见落叶哗啦啦走路的脚步声，人们开始贴着耳朵说话。温度在下跌，下跌，有人躲进了屋子，还在路上走的人嘀咕着。如果我们都走了，都躲进了屋子，它们将会怎样？街区被交予了雨水，交予了落叶，交予了一瘸一瘸走路的面目不清的云朵。这从收音机里飘出的隐约声音，以及我身边正说着话说着新闻的电视机里可以听出。消息穿越雨水和风声来临，大多数人难以预测年景，有的说大好，有的说糟糕。而统治者们总是乐观，说着火车的第四次提速，报告多哈的“入世”喜讯，随意地把手伸向空中，就能抓住一个可以说事的东西。风敲叩着窗户。孤独的人裹着衣服在走。他们互相注视，脸上犹带着笑意。他们知道如何听取那位先生唾沫飞溅的演说，并知道如何对付即将到来的厄运，即使暂时看不见它，但心里明白它已经君临城市的上空。扯谎者和听天由命之人，所有的人。雨打在树木上，打在微微溢出香气的香樟树上，直到南京，苏州，上海，杭州，这些词，雨水和敲打着玻璃橱窗的落叶。人们希望一切都避开这街区的昏暗和两个模糊的人影，其中一个是已经哭了的女子。一只不知名的鸟尖利叫了一声，倏忽窜向空中，雨把叫声濡湿了，这折断了尾巴的声音，颤抖着寻找来路。始终只有这两个模糊的人影在交叠，不说话也不叫喊。人们对他们说：雨会再次大起来的，不赶快回家吗？那女子哽咽着，说不并说雨水此刻已经在加大，风也加大了，那疯狂劲儿，她说她听见近处的饮食店雨棚在响。接着她和他一样沉默了。她和他在这里并不快活，这我已经看在眼里。她不回答别人的问话，她作了一个别人不会明白的手势，好像表示一种无可奈何，一种希望好事者离去的企求。在初来乍到的人眼里，这手势和神态，却是一个明确无疑的笑容。突然人们明白了，移开关切的目光。人们有的退却了，有的继续超过他们，消失了，总之，不再围堵和尾随。人们看见了。看见街区的昏暗在那里。也就是在那里，两个模糊的人影突然凸现冷冷的幽光，像勾勒了一道白色的边饰。也预兆着我们将在下面章节里要着重叙述的，随着雨水和风声，悄悄飞来雪花。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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