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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一路鼾声(载《文学界》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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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0 23: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夜行火车是一张长长的通铺,躺满了睡梦和鼾声,移动在两根滑竿似的铁轨上,领跑在黑夜前头,沿路撇下了废弃物似的站台。
  车票的失而复得,终于让我在好一阵焦灼与慌乱过后,从一个被拒乘的可疑的人还原回了凭票登堂入室的旅客,踏板在我身后收起了,火车缓缓启动了。
  我找到了下铺,像寻回了丢失的睡梦,内心前所未有地踏实和平静。这儿是梦的下游,所有的梦都要蹑手蹑脚地从它身旁攀援向上,找到自己的床铺。梦像一挂瀑布,一旦站起来就高过了铺,它从上往下地流淌,拍打着单薄的床栏,鼾声是此起彼伏的水声。
  受了不速降临的惊吓,我像疲累的鸟儿飞回了窝,顾不得啄理散乱的羽毛,迅速入睡了。梦像狼嗅到了我的足迹,一路追踪来了。我一遍遍地重放着丢失车票的情景,总是在被惊醒前一刻,在纷沓来往的脚步下找到了它,原来它像羽毛从我掌心悄悄滑落了,轻飘飘地飞呀飞,最终掉到了地上,许多匆匆赶路的脚步像扎不下根的飓风裹挟着它,遗弃着它,一只黏着口香糖的鞋准确地踩中了它,它服服帖帖地不敢动弹了,那只鞋竟然是我的。我的梦清晰而可靠,像刚下过雨的沙地上,一只有着繁复精美花纹的鞋落脚留下的痕迹和印记。
  天亮了,我醒了,到站了。同去的对面的江羡慕地说,你昨晚睡得不错,打了一夜的鼾声。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想象自己的鼾声一定响彻了一夜,它一定追随着梦大河奔流滔滔不绝,惊心动魄,他一定被扰得彻夜失眠,痛苦不堪,听着这声音睁眼到了天明。我歉意地笑笑,掩饰似的说是累的。我听不到自己打鼾,也感觉不到,我的鼾声仿佛与我无关,脱离了我的身体,独自游荡在江和其他人的黑夜。
  但我清楚地捕捉到了江的鼾声。在异乡的夜晚。旅馆的房间局促紧凑,两张床并排摆放,像左右两个同样的字,组成了不同的梦境。我和江躺在上面,我们可以听到对方呼吸,当中隔着一条空白地带,像两个字的距离,这就是梦境的分界线。江的鼾声陡起,悠长响亮,这波断了,那波又续上了,我无法进入他的梦境,刺探他内心的秘密,但他的鼾声扯着空气爬上了天花板,像荡秋千似的荡遍了角角落落,所有睡着的家具和醒着的壁灯都竖起耳朵在凝听,我无处藏身,像兔子支着耳朵任那声音汹涌灌顶。鼾声终于停了,是江起夜了,他看到我瞪着眼睛失魂落魄的样子,问清了缘由,要我先睡,等我睡着了他再睡。我如获大赦地往睡里睡,脑子却不听使唤地胡思乱想,我一只一只地数着羊群,可它们淘气地半路走失了,我不得不一遍一遍地重新开始,这时江的鼾声再次拔床响起了。我彻底绝望了,像坐上了火红鏊子的猴子,恨不得跳起来到处奔跑。但我忍住了,在焦躁不安中盼着天明,仿佛这是我唯一的解脱。黑夜脆弱如玻璃,被鼾声完全粉碎了,无数尖锐锋利的碎片扎中和刺痛了我。
  这一夜,我的睡眠荒芜了,一直撂荒到了天亮。
  我刚参加工作时,被分到了三0八附近一个叫莱村的地方。三0八是一条国道的代号,那儿有矿务局的一个仓库。我们的工作就是负责看管仓库里的设备,不断地对外出租和回收,那些设备躺在荒草中,有些已锈迹斑斑,像沉睡的记忆。我们白天正常上班,晚上轮流值班,防备有人打那些设备的主意。我和老薛一起值班,同时我俩也住在一间宿舍。我的床在外,他的床靠里,我们躺倒了,脚与脚遥相呼应。很快老薛鼾声大作,他的鼾声真是有气势,像热锅里噼噼啪啪的炒豆,又像同时喷射的密集枪声,连绵不断,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我想象他的鼾声与梦境纠缠在一起像密不可分的水银。隔壁的勇去年夭折了一个男孩,今年又新添了一个男孩,那孩子到了夜晚就大声啼哭,没完没了,是个标准的夜啼郎,勇夫妻俩也抱头陪着痛哭,他们的哭声穿透那堵墙壁,清晰嘹亮地回荡在我们屋内。老薛仍在继续他的鼾声,我却像被水深火热交相夹攻,失眠在鼾声和哭声中。有些日子,老薛在鼾声中加入了梦话,这让他的鼾声不再连绵不断,也给了我进入他曲折隐秘内心的机会与通道。他在睡梦中轻轻反复唤着一个叫“巧儿”的名字,竹筒倒豆子地说着俩人相识相爱的情景,地点从老屋到河岸又到瓜棚,一气呵成的情节连贯起来就是两个人的恋爱史,说到动情处竟放声哭醒了。我静静地听着,不再觉得那鼾声单调烦闷,鼾声响亮在讲述间隙,仿佛“且听下回分解”地连接起了上下讲述。那些日子,我是他唯一的听众,连隔壁的哭声都被他深情生动的讲述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直到有一天他猛地不讲了,我像坐车突然被闪了一下子,又开始了在单调烦闷的鼾声中失眠。后来我才知道,老薛小名叫“巧儿”的爱人那些日子病重,徘徊在生死边缘,他揪心似的牵挂与疼痛,直到她奇迹似的慢慢地好了。还有一次,老薛在鼾声中一连叫了几声“油”,滚身爬起来就往仓库里奔,我也跟了出去,只见一个黑影仓皇越墙逃走了,一辆汽车旁撂了一截皮管和一只油桶,桶里盛了半桶黑黑的柴油,原来那人正在偷偷地放汽车的油,被老薛和我吓得抱头鼠窜了。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老薛的鼾声就像警报惊醒了他自己,仿佛那一串串鼾声连系着黑夜的神经,随时都在清楚地醒着,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它的眼睛。
  不久我就调离了那儿,再也没见过老薛。我有时想起那段生活,第一个登台亮相的就是老薛,我仍记得他的模样,耳旁仍回荡着他非凡的鼾声和梦话。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沉默少言刻板执拗的人,似乎没谁真正喜欢他,但他的鼾声和梦话像文白相互对照,不经意间向我袒露了他丰富细腻的内心世界,也舒缓了自己强大紧迫的压力,他站在热闹纷繁的生活当中暗暗地释放和表达着自己的爱恨情仇,像一条内心凶猛奔腾向前的地下河。
  儿子猝然发起了高烧,他滚烫的体温追随着水银柱迅速上升,在服过退烧片大汗淋漓过后,体温直线下降了,他开始了昏然睡梦。他蜷缩在床的角落,面孔潮红,像一只可怜的猫儿。他呼吸粗重,腹部起伏夸张,像一面敲响的鼓。那一刻,他竟然扯起了鼾声,粗犷急促,像北风呼呼刮过,又像卖力地拉着风箱,推动得火苗熊熊燃烧。这是我头一次听到他的鼾声,我有些不知所措,平稳均匀的生活秩序一下子被鼾声粗暴地破坏和打乱了。
  第二天,他剧烈地咳嗽了,迅速转成了肺炎。我一直固执地相信,是鼾声暴露了他身体的弱点,让暂时强大的病毒长驱直入了他稚嫩的气管与肺叶,但病毒和鼾声渐渐被药和盐水围剿消灭了,平稳均匀的生活秩序重新恢复正常了,整个过程像抽一只蚕茧一样漫长。每天看着毫不迟疑的针尖扎入儿子的手臂,鲜红的血像泉眼一样涌出又抽身退回,我心如刀绞,忙替儿子捂住双眼躲避这咫尺苦难,儿子却勇敢地推开我的手,眼睛不眨地正视着自己的鲜血,我理解这是他在坦然面对成长的疼痛。
  鼾声从身体出发,像与身俱有的一个器官,一路嘹亮像凯歌高奏,沿路奔跑像夜行火车串起了我们的梦境。是它在和平的呼吸和梦境以外,留下了痕迹和皱纹,种上了枪声与豆荚,让我们的梦境有声有色,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样。
  
  


转自: http://www.chinadatashe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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