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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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器，可能于我的意义只是那些温润清朗的外表，或者勾勒明晰的画面，釉色，胎质，年代，窑口，款识，这些专业术语对我都无济于对牛弹琴。我是一个不懂得瓷器的人。
　　
　　　　一个懂得瓷器的人，首先他的心是安泰的。龛灯微弱，炉烟袅袅，擎一壶清茶，长久而痴迷地徘徊在那些淡白淡青的插瓶或托盘前，或许戴着丝框眼镜，或许右手里握了木柄放大镜，总之时光忽忽，茶渐渐凉透，而心里的欢喜却一点点升腾起来。窗外，是阳光或者月色，终归是不去理会的，他的眼里，只有这青色的釉下彩，青色的气韵，青色的旧时风华。
　　　　我的遗憾深了，为不懂得眼前这一尊尊瓷。不懂得是因为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但丝毫不会妨碍我喜欢它接近它的心境，我也会坐下来，在西斜的日光里，慢慢地坐到夜色中去。我会在那些纠缠过的，或者描摹过的故事里，一点点地启发着自己愚钝的智力，然后用笔，记下它们曾经辉煌而多姿的情节。
　　
　　　　缠枝莲，两美图，渔樵耕读，携琴访友，张骞乘槎，刘海戏蟾，仕女游园，竹林七贤，海水云龙，一鹭莲蝌，春江烟雨，柳岸闻莺。这些美妙的词汇，均来自于瓷。是瓷给了它们更深的涵义和更多的韵味，它们在一尊尊薄脆朴素的泥胎上面，或者低眉含羞，或者睿智玲珑，或者羽翼饱满，或者神态祥和，总之是可意的，而非愁肠百结。
　　　　千年一瞬间。千年前制瓷的人，已经随了风，但千年后，瓷依旧完好无损。有时候想，瓷就是一个人的灵魂，是经过烧烤，变形，死亡，再次重生的一颗心。世上所有的东西都会在时光中变暗，消失，唯有灵魂和心是永存的东西，它们会隔着许多许多的时光，探望今时的安危冷暖。如此说来，一尊瓷器，就是一颗灵魂。它们之所以栩栩如生，完满如初，籍因有灵魂稳妥的保管，有灵魂精心的照看，它才会千年不灭流传到今天，流传到我面前空旷的时光中来。
　　
　　　　但显然它是易碎易伤的。虽可纵横千年时空，穷本极末又绝处逢生，却受不了一丝惊吓和委屈。有了伤的瓷，就是一颗受了伤的心，会有血痂，有疼痛，有时还会落泪。落了泪的瓷，弥漫着暗暗的青紫，周身冰冷，若你能拥它入怀，会感觉到千年的委屈一下子溶进你的身体里，那一刻，你就是那残破的瓷器，因为痕伤太旧，伤势太重，而耿耿于心，心思百结，泪流满面。
　　 　　许多瓷器完满地活到了今天。它们深陷海底，在流水深处，或者它们藏匿于窑，在土的怀抱，安静的等待，百年风，千年雨，沉寂，再沉寂，更沉寂，毫不气馁的等待，才可拥有一个完整的身体。而它的心，也在这无法泯灭的希望中，慢慢地安静从容，当天光渐露，它清新如初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幽静的光芒，风雅的姿容，鲜活的笔墨里，都是可意情怀。它甚至是含着微微的笑，看着千年之后，你我的轻漫痴狂。
　　　　总有一些东西，是我们不可能真正得到的。
　　　　比如，爱情。
　　　　再比如，青花瓷。
　　　　你可能有机缘能与一只青花瓷相遇，缘分浓时，它会安静地立于你紫红的案几，跟几朵纤秀小隶一同成为心头朱红的牵念，你日日拂拭，刻刻呵护，将十二分的心事倾泻无遗。某一个深夜，月色正好。你心满意足地睡去，梦里，你听到自己的心，裂开许多的纹路，大骇。醒来，心还在疼着。案几上，明明完整的瓷，无端裂开来。薄脆，轻飘而又沉闷的响声，在午夜的安谧里，乍开千年的守候。缘分尽时，任是谁都无法挽回。
　　　　如此，一尊青花瓷，何尝不于我们的爱情同？
　　　　月下抚琴，低吟浅唱：沧海客，何日舍孤舟？记否江南红蓼岸，芒鞋锡杖瞰清流，含笑狎闲鸥。
　　　　青花梅瓶在月下，幽冷而端庄，它身上的人物花鸟都遁着夜色入了梦，而它依旧是不言语，不轻许，静看涛来涛往，风起云涌。
　　
　　　　爱着的人，却以为满钵满罐地给，却不是同样的得。
　　　　人心，何尝不是一尊青花瓷。鲜美的图案，光滑的本质，爱谁，都是全心全情，全然不记设一条退后的路，但因太圆润，太饱满，便太易伤，太易碎。
　　　　碎成粉时，我们已无可救药，自救无能，求了他人的妙手想回春，却也是缝缝补补，不成原形。罢了。莫不如，一直藏在沉船的海底，终日不见天日，不死，不想，不求，不望，却也超脱了三界，无烦恼，无忧愁，无挂碍，得了个完全身。
　　　　释迦牟尼在修行圆满之前，曾七天七夜不停歇地唱着一首诗，因此提早九劫成佛，修成正果。我们玲珑的心，就是释迦牟尼摸索过的那尊青花瓷，他唱的时候，我们也听到过，可是，轮回太久，涉世太深，疑心太重，贪恋太繁，渐渐遗忘了那缕安静的神光。
　　　　而今，可不可以，从亘古悠长的记忆中，一点点地探测，找回那一截诗句？
　　　　世界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有一日，当我们再唱将起来，那时，安静地端坐在泠月清风之中，忘了所有碎纷纷的过程，还原那个云在青山月在瓶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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