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记事

haola-ic

水记事


??《水记事》
　　
　　
　　一．周末
　　
　　今天是周末。原本想坐末班车回城，但我弄错了时间，没有坐上车。车从窗下开过去时我在心里惊呼了一下，来不及了，车已经走了。
　　
　　不能回城，有轻微的失落，一件计划好的事情被改变，总是会沮丧。“就算回城也只是吃一顿晚饭，并没有别的更丰富的生活等着我。”这样一想，心里也就安静了，然后，给自己煮面，做晚餐。
　　
　　每有人问起我在湖边吃什么和怎样吃的时候，都觉得不好回答，如果照实说，别人会觉得难以置信，于是，我就说，吃食堂。事实上，我从没去食堂吃过饭，不喜欢那种每个人捧着碗排队的场面。
　　
　　我对于吃饭是不讲究的，饿了，什么都吃得下，也吃得很香。这些年来，我多以面条和水果为食，没有更多的养份，身体竟然从不向我抗议，真是值得欣慰。也许人体所需要的原本就很简单吧。这样说并不表示自己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不是，我很清楚这一点。如果把我放到一个充满物欲的地方，那些潜伏在身体和意识暗处的种种欲望，一定也会被激活，被唤醒的。
　　
　　当精神呈满足状态时，对于物质的欲望就会被淡化。这是我自己的感受，不知道别人是否同样如此。反过来说，当精神空虚，无所寄托时，物质的欲望就会被放大。在物欲中沉浮，情绪很容易失衡，但一个完全没有欲望的人也是可怕的，或者说是冷漠的，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他（她），没有什么能够唤起他（她）的生活热情。是的，欲望的丧失也就是生活热情的丧失，那是另一种可悲，和欲望的囚徒一样可悲。
　　
　　就我自己来说，精神的欲求可能比物欲多些（情感也属于精神吧）。精神欲求，有一些可以自足，而属于情感的部分则需要和另一方共同经营了。我不是一个善于经营的人，更多时候，我选择远离，放弃。宁愿放弃而不去追求，这其实是一种虚弱，是怯，是不让自尊受伤的最后堡垒。而往往，因此，就成了一个寡情的人。
　　
　　“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我总是对自己这样说，“上天给了你给了你健康的身体，健全的心智，你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又这样轻闲、安静，你还拥有一个可以依傍它生长和存在的湖——你是一个被上天恩宠的人啊。”当我一再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时，似乎真的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了，我，已修炼成能以自己结出的樱桃为生的樱桃树了。（“‘樱桃树若能吃樱桃岂不快哉。’你就象自给自足的树。”这句话出自电影《云上的日子》）
　　
　　
　　二．梦魇
　　
　　昨夜又梦到她。梦到她的临终之时。梦到我抱着她，像抱一个脆弱的婴儿。
　　
　　第二次做这样的梦了，第一次在三天前。
　　她去世已有二十年，临终前确实是被我抱着的。她在我怀里呼吸了最后一口人间气息后，脸上现出一种很难解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诡秘的微笑。
　　
　　二十年前那个周末的午后，已像某部电影的经典画面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了。“来人，帮我贴个膏药，我肚子疼。”她靠在房间门口，手里举着半块白色的活血止痛膏。膏药是她的一件内衣。她的大半生都被膏药的药气包裹着。膏药在她的皮肤里渗入温热，如一双手，按着她的痛处，给予安抚。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我走了过去。
　　“贴哪里呢？”我接过膏药，看着她解开了腰带后露出的肚子。肚子出奇的圆，像大半个篮球扣在那里，占了她体积的一半。她身体别的部位加起来，也不过这大半个篮球的份量。她自己曾对这篮球内部的物质做过说明，——“都是胀气”。至于那气是从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胀出，她没做深度解释。
　　
　　“贴肚脐上，里面痛。”她的裤子滑了下来了，软耷耷的，乌黑一团，堆在脚背上。她的身子也从门框上滑下来了，往地上滑。
　　我一把抱住她，然后，就看见了她脸上诡秘的笑。
　　我忽然的气恼起来，——她在装痛吧，在捉弄我，不然她怎会有那样的表情？几乎就像是嘲笑。再说了，谁会在肚脐上贴药呢？除了刚出生的婴儿会在剪断脐带后贴一块纱布。
　　
　　我的气恼不仅仅是她诡异的表情，还有她不知羞耻的裸露。她的下半身，差不多全部裸露在外了，肚子越发圆鼓，肚子下面是干枯如柴的两条腿，那样丑陋，让我难堪。
　　
　　很小的时候，我曾担心她胀了气的肚子会像气球一样飘起来，将她带离地面。好在她手里总有一根绳子——纳鞋底的麻绳，如果她真的飘了起来，别人只要抓住麻绳的另一端，就能把她拽回地面。
　　
　　她有一双搓麻绳的手，经她手搓出的麻绳很匀细，纳出的鞋底结实。她活了九十年，搓了七十年的麻绳，和外国小说中那些寡居的妇人一样，终生守在窗前做手工。这些繁锁细致的手工活是她们的生活来源，同时也是她们消磨枯寂长日的方式。
　　
　　从我记事起，就常见旁村近邻的妇人们拎着一捆捆粗麻，来到她昏暗的房间，妇人们并不急着走，坐下来，把婆媳妯娌间的纷争倒出，一五一十，数给她听。她坐着，耐心的听着，手里不紧不慢的搓着麻绳，也附合着说几个简单的叹词。乏了就歇一会，拿起身边的长烟杆，微眯着眼抽几口烟丝。隔段日子，那些妇人们又来了，来取搓好的麻绳，照样还是要坐一会，说上一堆什么再走。她们说的话不怎样新鲜，和上次来时说的差不多，甚至和几年前来时说的都是一回事。可她们每次说的劲头都像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等她们自己说倦了，拎上细白的麻绳走出房门后，她再把怀里的纸币摸索出来，一张一张在指间捻动着，重数一遍。
　　
　　昨夜的梦中，她房间里并不只是我一个人在，另外还坐着一男一女（好像是我的父母）。她在床上呻吟着，咒骂着身体里的病魔，呼唤着早年丧命的骨肉亲人，一会儿又转向身边求助。可身边坐着的两个人无动于衷，置若罔闻。
　　
　　我将她从床上抱起。她那样瘦小，脆弱，真像一个有着老人面孔的婴孩。
　　她在我怀里安静下来，不再呼叫，而是低声的说起话，所说的内容和家族成员未来的生育有关，——谁谁以后会生小把戏，谁谁会生小丫头．．．．．．我贴上耳朵，希望能在她的话语中听到自己的名子，可她始终没有说到我。
　　
　　为什么会做这样情节的梦呢？醒来后我想。是我的潜意识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些预言或启示吗？
　　但她什么都没告诉我。
　　
　　二十年前，她也是什么都没告诉过我。对她的过去，我知道的很少，只知道她是我父亲的伯母，在她七十岁那年，把独守了大半辈子的老屋让出一半，给我的父母结婚居住，条件是我的父母得养她的老，为她送终。
　　世事难料，最后为她送终的人不是我父母。
　　我抱着她，很奇怪她矮小瘦弱的身子是那样沉重，并且越来越重．．．．．我大声呼喊起来，声音变成了哭调，可周围只有几只绿头苍蝇嗡鸣着，再也没有别的回应。我的气恼升级为绝望，——人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怎么谁也听不到我的喊声呢？
　　
　　昨夜的梦里，有一刻我又返回了二十年前的绝望情境，我抱着她对身边两个人说，“帮帮我，帮帮我，奶奶就要死了。”可那两个人仿佛陷在另一个梦魇里，一脸茫然，动弹不得。
　　然后，我看见她的灵魂飘了起来，圆鼓鼓的，气球一样缓缓上升，留下沉重的身体，在我怀里。
　　
　　
　　三．离家五百里
　　
　　整个中午我都在听这首歌。
　　这首歌的旋律是熟悉的，很多年前就听过，在我买过的欧美经典CD里就有这首歌，歌名也记得——《离家五百里》。但我今天中午听的并不是以前那首，而是另一种版本，略带苍桑的女声吟唱，轻淡的愁绪，缓慢低徊。
　　
　　我对待音乐的态度极似喜新厌旧的浪荡子，最初是一见钟情，然后不辞辛苦的寻找地址放进自己的博客，接下来就一遍遍反复的痴迷的听，把音量调到足可淹没自己的高度（这个阶段就像是热恋）。我对新歌痴迷最长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周，一周以后，如果还没找到更新的歌来替代，就会翻出一首很久没听过的老歌，至于这首，暂时就在冷宫里待着了，等我有一天忽然的想念，再来听它。
　　
　　很多时候，我对选择听怎样的歌取决于当时的心情，内心清静的时候，我就听山明水净的天籁之音，而如果内心集结着浓郁的情绪，我就听激烈的具有震撼力和穿透性的歌（比如VITAS的《星星》）。我所喜欢的音乐无论是舒缓的或激烈的，都有一个共性——深情，忧伤。甜柔的音乐从不被我选择。
　　
　　已经很久没遇到喜欢的新歌了，也懒得去音乐网站寻找新歌。这可能与冬天极低的气温有关，也可能和我近来的状态有关。近来我处于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状态，有些颓废。这种状态有如冷血动物的冬眠，四肢冻住了，思绪也被冻住了。
　　我需要一些东西来帮我解冻，摧醒我，让我的感觉复舒，只是，我不能确定，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带着母亲的哭泣／和三月微凉的小雨／我要离开了这里
　　带着我心爱的歌／和一把破旧的吉他／还有一支野蔷薇
　　野蔷薇呀野蔷薇／带着祝福的包围／来到孤单的月台／边走边退
　　野蔷薇呀野蔷薇／提醒我离家的滋味／原谅我倔强的泪／不听指挥
　　
　　带着母亲的哭泣／和三月微凉的小雨／我要离开了这里
　　带着我心爱的歌／和一把破旧的吉他／还有一支野蔷薇
　　野蔷薇呀野蔷薇／陪伴着我头也不回／唱着离家的滋味／说不后悔
　　野蔷薇呀野蔷薇／离家的路一片漆黑／原谅我倔强的泪／不听指挥
　　再见吧再见了／故乡的年年岁岁／原谅我眼畔的泪／撕心裂肺
　　
　　这是《离家五百里》的歌词。以前听过的版本都是男声唱的，节奏也较快，与这个中午听到的版本有差异。这种差异好似男人与女人对待离别的不同。男人，即便在远离家乡时心生惆怅，但他的脚步依然是决绝的，轻快的，马不停蹄。而女人，就算没有探春远嫁般的跪地长哭，也难止一唱三叹的泪眼朦胧。
　　
　　我是在打开一个朋友的博客时遇到这首歌的。“每天都在听这首《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在听这首歌的时候，发现年一天天近了，而我离家仍是500公里，我也又冷又累．．．”听歌的同时，劈面看到这样一行字。
　　
　　这个朋友和我同龄，同性别，除此，我们还有很多的同好——书、人、生活方式，当然也包括喜欢的歌。我们是在春末相识于彼此文字的。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现在是冬天，只要我打开电脑，她的博客是我总要去的地方，通过她的日记关注着她的生活和心情。我已经把她当做另一个自己，如同她也把我当做另一个自己。“在命运之书里，我们一直在同一行字之间。”她说。
　　
　　我没有把她的博客添进链接，是不想她的清静被人打扰，她的博客也没有任何链接，极少有陌生人到访。“我最大的愿望，是乌发成霜时，能在皖南的山水间，读读书，写写字。”这是她对我说过的。我想说的是，不一定非得乌发成霜时，只要有时间，想来就来吧。在皖南的黄山脚下，太平湖边，有我等着。
　　
　　
　　四．对自己不满
　　
　　又对自己不满了。
　　昨晚写了一篇摄影手记发到博客上，今早起来打开电脑看了一遍，以灭火的速度赶紧删除。然后就开始对自己不满。
　　拼凑、挤压、空洞，我这是写的什么啊。
　　也许我该让自己休笔一段时间，不再写字。或者说不再为了写字而写字。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就在前天，我还觉得心里那条河流是丰沛的，渴望流淌，怎么过了一日突然它就干涸了呢？
　　也许，我应当写自己最想写的东西，哪怕这东西现在还不能拿出来见人。
　　我仍然是浮躁的，我在自己的文字里看到了装模做样。
　　不满。羞耻。
　　如果我并没有自己的思想，干嘛要摆出有思想的样子？或者拿前人的思想来贩卖。多浅薄。
　　如果我没有倾诉的愿望，又何必要勉强的寻找话题，絮叨。乱人耳朵。
　　对自己不满是很沮丧的事情，但我在删除了文章后，心里还是觉得安宁了一些——幸好，没有被博友们看到这篇文章。
　　
　　我对自己的不满是经常的，在此时候，我深刻怀疑自己以书写做为生命的表达方式是否合适，我怀疑自己的功力能否承担日复一日漫长时光的吟唱，我担心自己的吟唱最终不过是单一音调的循环，就像知了唱了一生只不过是重复一句唱词。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还不如就此停止，像身边的人一样过着和文字无关的日子。
　　只是，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同时想起冯秋子的一句话——“若没有阅读和书写，我会是怎样一个让人痛心的人。”
　　
　　
　　


转自： http://www.yule2000.com

hills1979

看完了  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