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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小说]张悦然新作:水仙已乘鲤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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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2 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水仙已乘鲤鱼去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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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璟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桃李街3号,新学校的位置很荒凉,学生宿舍是非常破旧的小楼。可是璟觉得还不算太糟糕,因着有木头的地板,足够大的窗户可以射进西下夕阳的光芒。她住在三层,和两个女孩同住。璟对此是有些抗拒的,她总是不希望有人靠自己那么近,有人总是可以看到她,注视她。所以去的那天,她放下行李,看也不看她们就走出房间。

  这所寄宿学校也是陆逸寒很花心思为璟挑选的,虽然偏远,却还带着点落寞贵族的气韵  
。校园里有高大的梧桐树,破旧的楼房虽然寥落,却因为有满壁爬山虎作为装点,变得活泼起来。也有曲折的回廊,回廊上也爬满了藤蔓,所以射不入阳光,走在下面感觉是个生冷的隧道,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到回廊两边各种花朵的成长。蔷薇在这座城市很普及,不过这里的蔷薇显然没有桃李街3号的好看,这是理应的事情,陆逸寒对于家中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尽心,他怎么会让爬满大门的蔷薇花不好看呢?总之这里和桃李街3号比起来,就是个太过粗糙的园子,花草都长得那么慌张仓促,好像生怕错过了春夏的好时节,于是也不在乎自己的颜面和姿态,都像赶赴早集一样冒了出来。

  璟就这样在校园里一个人落寞地走着,忽然才发现,自己又在想桃李街3号和陆逸寒了。他在她心里是完美的男子,她甚至坚信连他种出来的蔷薇也会格外绚烂。可是璟却不能见到他了。现在终是知道,从前的时光有多宝贵,即便一天当中也没有几分钟和他独处,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可是看见他便觉得安心。那是他的家,周遭全是他的气息,她在阳台上晾衣服就可以感觉到他的衬衫上充满了他的气息;她在书房读书,就可以感觉到那翻过的一页一页纸张上他的气息;甚至在她暴食的时候,亦是可以感觉到,那些他买来的食物上带着他的气息……那种气息已经混在她每日的生活里,成为她赖以生存的空气。

  而他现在知道了她对他的迷恋,却不能够接受。他轻视了它,他不曾想要善待它。她忽然轻蔑地笑了。你应该知道你是多么的丑陋,你凭什么获得他的爱?他只会喜欢妈妈那样的女人。美丽的面容,曼妙的身姿,优雅的仪态,以及狡黠的头脑。她的确有资本令他着迷。而自己有什么呢?此时她恰好经过学校办公楼里面的一扇茶色大玻璃。她在玻璃面前站定,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璟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地看自己,镜子和玻璃一直是令她悚然的东西。可是她此时终于决定面对它。

  那是她,镜子里的那个始终睁不大眼睛,眼神躲躲闪闪的姑娘是她。穿一件白色衬衣,衬衣没有腰身,像个纸筒一样扣下去,而整个衬衫都被她的身体撑得紧紧的,系扣子的地方勉强地合着,仿佛随时要绷裂开。一条棉布的裤子,大腿的地方似乎太紧了,裤子勉为其难地承受着,勒出了很多个皱褶。脚上的运动鞋早已被肥胖的脚撑得变了形,像是格外扭曲的脸,让人不忍多看。头发简单地拢在脑后,前面没有什么额发,这却显得脸格外大,腮是鼓鼓的,鼻子上还红彤彤地生满了螨虫。镜中的她是这样猥琐,几乎没有脖子,紧紧地缩着,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这就是她吗?璟慢慢地走近那玻璃,那张脸就格外清晰地透出来:由于脸的虚肿而显得五官十分疏离。仿佛都只是冷漠地各行其是,兀自向着自己喜欢的方向生长去。璟忽然感到这脸会啪的一下碎掉,然后五官向着不同的方向飞出去,只剩下这碟子一样的脸碎成一块一块的瓦片跌落下来。

  璟用双手捂住脸,不,不能再看。这就像一个上帝处心积虑给她开下的玩笑,那么多年,蓄养出一个这样的玩笑。她一直身在其中,竟然忘记了羞耻。璟缓缓地把手指放在玻璃上,轻轻地抚过那张脸,对那正深深陷于羞耻和绝望中的女孩说:

  璟,这就是你,这就是你。你看看你自己,你让陆叔叔怎么喜欢你啊?

  她刷地掉下两行眼泪来。

  真想把玻璃打破。真想把这个羞耻的玩笑毁掉。可是陆叔叔,小璟就是寄生在这样不堪的躯体里爱着你啊。她没有什么亲人,她也只有这样不堪的身躯,但是却这样炽热地爱着你。为什么你不能接纳它,甚或拿出一点取暖的火种,不要把这可怜的姑娘推进如此绝境。

  璟面对着那面茶色玻璃,它像是液态的,像是不断不断漫上来的水,试图帮助她把她的样子她的羞耻吞噬。璟一直这样站着,午后的阳光把茶色涂得明媚了一些。好像一场洗涤,她终于那么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一直站到了傍晚,就这样看着自己。和自己,和她的陆叔叔说话。

  璟渐渐冷静下来,亦忽然懂得了自己要怎么做。她需要把自己变得好起来。只有自己完全地好起来,才可以得到陆叔叔的爱。就像曼那样。也许这是另一种安排和拯救,她被放逐在这里,用这样的一段光阴让自己变得好起来,等到她再回去的时候,变成一个光艳照人的姑娘,那会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一刻,陆叔叔会用惊异而喜悦的目光看着她。曼亦会感到震惊,那震惊一定能带给她痛苦。璟非常了解曼,她的妒忌心是那样的强,她不能忍受璟好起来。所以这将是对她最好的报复。

  可是所谓好起来,又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夜晚的时候璟仍旧没有回到宿舍,不停地在校园里走,想着所谓的“好起来”。璟告诉自己,她需要首先戒掉暴食的习惯,让自己瘦下来。只有瘦下来才能使自己美丽。还有,她需要念好书,读好的大学——这是妈妈的欠缺,如果她做到了,她就胜了一筹。此外璟还要继续写作,当她的日记本被毁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够写了。可是现在她必须写下去,因为这也许是她惟一能够做得好的事情,它亦带给了她无法替代的快乐。况且陆叔叔一定也会喜欢才情斐然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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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2 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水仙已乘鲤鱼去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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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这是来到这里的第一天。璟站在一面玻璃面前,忽然明白了该怎样做。这仿佛是一场战争。和世界,和妈妈,和所有的人,和自己的战争。

  璟对着那面玻璃轻声说,女孩,战争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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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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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璟首先要让自己瘦下来。

  在过去那样长的时间里,璟都甘愿地忍受着臃肿的身体。她一直认为这是命定的事情,大约这样消极的观点来自奶奶。奶奶常说血统里决定的事是没法改变的,那些固有的病和缺陷仿佛都是上天对这一家族的惩罚,惟有甘愿承担。比如奶奶是个胖子,爸爸是个胖子,所以璟是个胖子。这仿佛是一道推论题目,得到璟是个胖子的结论是必然的。也许本来她还可  
以置疑,可是后来奶奶和爸爸先后死于家族遗传的心脏病,这的确是最好的证实。并且陆叔叔说小卓的妈妈死于心脏病,而小卓亦有心脏病,可见遗传是多么可怕。不过固执的爱让她愿意去做各种尝试和努力,她必须改变,纵使这顽固的基因种在她身体的最深处。

  她记得上一次称体重的时候是初中毕业体检。很多女孩子排着队,一个一个地跳上磅秤,这是其中必然的一道程序。她很慢地走在最后一个,有意和前面人拉开距离。等到她们都查过了,璟才默无声响地走过去,悄悄地站上那只秤。潜意识里觉得轻轻地踩也许就会轻一些。腿一直在颤。然而仍旧是令她仓皇的数字。

  不管她是多么想回避和藏起那个数字,随着记录数据的大声传达,周围所有的女生都看过来。她们用一种详尽的目光审视着璟,她的头,她的脖子,她的手臂,她的身体,她的腿……天哪,这么重啊!她们一定在心里惊讶地叫着。仿佛她是一个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通缉犯。璟双手握着她的体检表格,走下秤来。那薄薄的纸上用蓝色钢笔已经清楚地写下了那个数字,成为了她档案的一部分,挥之不去。璟感到所有人仍在注视着她,她们关注她身体的每一部分,因为它们看来是这样好笑。

  璟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除了挨饿。她开始不吃饭。早上喝一杯牛奶,中午和晚上都只吃水果。她告诉自己,必须和巧克力和蛋糕和冰淇淋道别。尽管陆逸寒给了她足够的钱去买那些,大约担心她因为吃不到那些东西,忽然在这个集体环境里失态,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情来。

  璟非常地饥饿,时时刻刻。读书的时候尚好,到了空闲下来,就会感到身体里面不停地叫喊。那个附身的饿死的小孩大声哭叫,撕心裂肺,让她坐立难安。尤其是夜晚,因为饥饿,根本无法入睡。睁着眼睛,总是陷入对桃李街3号对陆叔叔对小卓的思念。暴食的欲念像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袭来。连续三天不许自己吃一点东西,到了第三个夜晚璟终于从床上坐起来。又有声音在不知道是呵护还是诱惑地问她:你饿不饿?璟,你饿不饿?那是奶奶的声音,她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她不断涌出冷汗的脸,那声音只是问:璟,你饿不饿?

  璟拼命地点头,涌出了眼泪。

  璟从床上跳下来,冲出门去。门外是木头地板的走廊,还有一盏开着的灯,昏昏欲睡的。她想跑,可是要去哪里呢?她定定地站在走廊中间,惚惚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很久,她才想起,这不是桃李街3号,没有一个厨房让她可以跑去,没有储备了食物的冰箱等着她。这里没有人疼爱她,不会有小卓,悄悄地给她盖上毯子,或者握住她的手心。璟慢慢地蹲下身体,用双手捂住胃。它在她残酷的自虐中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还击。她蹲在地上不断地出汗,是这样的饥饿。却又不是简单的饥饿,那是一种无爱的绝境。她发现食物的确牵系着自己的一切,在桃李街3号的时候,她虽然因为暴食绝望和难受,可是那仍旧是有人关爱的日子。那是充足的、盈满的日子。可是现在彻绝的饥饿使她感到没有人再来爱自己。

  就这样跪在走廊的地板上,才是九月,木头的地板却是生冷生冷的,木头有很大的裂纹,风从下面吹上来,灌进她的睡衣里。璟低着头,像是受体罚的小学生。这令她想起了六年级的时候她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对着日出日落,祈祷自己可以越来越好,飞起来——飞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确切说来她亦不知道,可那应该是很完满的,天上的奶奶看了会欢喜的。三年过去了,现在她跪在清冷的走廊地板上,冷风可以抵达她身体的任何角落。情况一点也没有好起来,并且更糟了。祈祷是有用的吗?奶奶你听见了吗?

  璟慢慢低下身子,披散着的头发一直垂到地板,视野里只有眼前的一小块裂痕斑斑的地板。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天亮吗?

  璟是在等那个穿着温暖的羊毛拖鞋的少年走近她。她在等他叫:小姐姐。

  璟靠在门边,一直等到天亮,学校的大门打开了。九月的早晨,天空下了大雾。仍旧穿着夏天的单衣,三天没有吃东西,这样的冷。璟攥着一把钱穿过学校门前的马路。对面的小食摊刚刚开始做生意。她买了一碗糯米粥给自己。糯米粥还很滚烫就被她喝下去。喉咙被烫得生疼,可是已经无法顾及。只是想着要暖和。喝下去,却仍旧觉得寒冷。不想离开。于是又喝了一碗。可是仍旧无法说服自己离开。无法让自己站起来,走进茫茫的雾里,回到陌生的校园。又要了一碗粥,没有停顿地咕咚咕咚喝下去。璟一碗又一碗地喝粥。像是上了发条,喝着喝着忽然发现碗里落进了水滴,才发现自己哭了。她对自己是多么失望,原来连三天都不能坚持,又坐在这里放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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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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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璟跌跌撞撞地从凳子上起身,穿越马路,回到学校。她神色匆忙地返回寝室。已经过了上课时间,寝室里空荡荡的。她把自己的身体缩在门后面的角落里,像曾经的每个暴食之后的清晨那样。璟抱着膝盖,轻轻地抽泣。忽然有一只手拍在她的肩上。她像是得到了解救的绳索一般伸出手紧紧抓住那只手,哽咽着说道:

  “小卓,别走。”


  这就是璟对优弥说的第一句话。优弥后来说一直记得那个时候她的表情。“就像一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浣熊。”优弥干干脆脆地这样描述,可是她不知道从小受尽嘲笑的璟,多么讨厌“熊”这样的词。

  有关优弥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走近了璟,那么轻易地做了她的朋友,璟一直不能想明白。因为她完全不是璟喜欢的一类人,但无论如何,她是带着祥光的姑娘,像是携着拯救璟的使命抵达了她这里。

  优弥俯下身子,拍了拍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璟的肩膀。那天优弥穿着乳白色的风衣。璟记得她青黑色明亮的眼瞳。她就像那整夜不会熄灭的路灯,不遗余力地把光和热送给璟。

  那天优弥也没有去上课,躲在上铺吃一包番茄味道的薯片,看着叫做《 双星奇缘 》的少女漫画。然后她就看到璟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璟苍白着脸,剧烈地喘息。优弥刚要她和说话,却看到她跑到门后面,坐下,抱着膝盖埋下头去。于是优弥吮了一下咸乎乎的手指,从上铺跳下来,走过来拍拍璟。璟头也没有抬,只是紧紧抓住优弥的手臂,喃喃地说:

  “小卓,别走。”

  然后璟听到一个十分温柔的女声问道:

  “小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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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2 23:10 | 显示全部楼层
水仙已乘鲤鱼去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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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起先璟对于优弥是很抗拒的态度。因为优弥一看就不是她喜欢的那类人,瘦弱并且思想简单,显得有些幼稚胆怯。优弥的说话声音有一点轻微的发嗲,让璟觉得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所以璟并不愿意和她多说什么。只是借口胃痛不去上课了。

  “你有胃病吗?”优弥果然有着小孩子的纯澈,她好似亦看不出璟不喜欢她,仍旧凑上去问。


  璟不回答,从地上站起来,坐到床上去。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坐在地上的可怜相。

  “可是你看起来很健壮。”优弥眼睛直直地看着璟。她的话也许毫无恶意,但是它还是直接戳伤了璟。璟厌恶地瞥了她一眼,决定不去理会这样的人,就从床头拿起一本带来的小说杂志翻阅。

  不过那之后大约一周总有一两个早晨,璟因为饥饿太久,总要爆发一次暴食,然后便不能去上课。优弥旷课也是常事,所以寝室里就只有璟和她两个人。璟从不主动对她说话,她亦不喜欢理睬璟。她在看书,璟也在看书。

  优弥喜欢放非常庸常的流行歌曲,喜欢的亦都是一些柔柔和和的女子歌手,唱的是为赋新辞强说愁的情歌。璟自是厌恶这样的音乐,因为这让她想起她妈妈。曼便喜欢在客厅里放这样的歌,然后慵懒地吹着头发或者涂抹着指甲。在璟看来,这是一群对生活毫无深刻追求,喜欢享乐的简单女子的象征。

  优弥喜欢穿淡色的衣服,浅黄,淡粉,豆绿。她是那么瘦,只有头很大,身体都是干瘪的,好像尚未发育一样。因为身体的过分纤瘦,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璟甚至怀疑,她那些粉粉的衣服都是童装。总之,优弥给璟的整体感觉就是非常无力。璟不觉得她能够思索深刻的事,或者帮上别人重要的忙。璟又怎么会想到,就是这个矮小瘦弱的毫无力量的姑娘,会成为一个对她至为重要的人呢?

  那段日子璟一直处于和食物的战争中。她总是连续几天不吃什么东西,只吃少许水果,然后在三两天之后就会爆发一场暴食。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中,璟被折磨得精疲力竭,却丝毫没有瘦下来的迹象。只是精神萎靡,脑子一团糟,不能思考。上课的时候亦不能专注,忽然想到陆叔叔和小卓,就会疼得掉下眼泪来。

  一周过去了,小卓第一次来看璟。他买了璟最喜欢的巧克力和黑森林蛋糕,放在精致的盒子里,粉红色的盒子又系了淡雪青色的缎带,打着亲切的蝴蝶结。他还带了新的小说以及童话期刊给璟。还有一个小木头盒子,却不让璟当着他拆开,一定要晚些等他走了才许她拆。他说,他爸爸有事走不开,要小卓代为问候。璟若有所失地点点头。小卓坐在璟的床边,低声问她,小姐姐,你好不好?你好不好?璟看着他,觉得他又长高了,这一年,小卓的个子一直在疯长,细细的脖子撑着大大的头,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小孩模样。璟送他到门口,回身就看到优弥靠在窗边认真地看着自己,璟觉得她的表情很好笑。

  璟不睬优弥,一个人一口气跑到校园西北角的树林里去。她从口袋里掏出小木头盒子,打开来,就看到一个石膏小人头。石膏小人头有圆圆的脸,梳着长长的头发,眼睛深深的,嘴唇上翘,带着一个略带骄傲的微笑。小盒子里面还有一张天蓝色的小纸条。打开,小卓在上面写道:

  小姐姐,我开始学习雕塑。第一次雕刻人物肖像,我拿了你的照片去,雕刻了你的模样。送给你。

  小卓

  眼睛里又起了雾。看着这个石膏小人,月光下她闪着淡淡的白色和光。她是多么骄傲和高贵啊。可她是璟吗?石膏小人一直被璟带在身上,一直到后来被璟失手打碎。当璟捡起它的时候,它已经碎了,从头颈那里断裂开。璟立刻想起了小时候爸爸给她买的面人。面人米老鼠也没有了头颅。连它们也不能长伴她,和她在一起的命运就是夭折。

  璟对优弥第一次说话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操场。璟为了让自己尽快瘦下来,开始疯狂地跑步。晚上大约九点钟的时候,璟放下手上的功课,穿上跑鞋独自来到操场开始跑步。一圈又一圈,直到喘不上气来,倚在一棵树上,仿佛再多一步也走不动了。然后她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有时候发呆的眼睛里会慢慢涌上来泪水。她害怕自己过于麻木,就会忽然大声喊叫起来。在空旷的树林里,如一头发了狂的小狮子。她多年的压抑在无人的时候终于得以释放。这个九月末的夜晚下了非常大的雨,可是璟告诉自己不能中止跑步。她非常了解自己,她鼓足了气做一件事情,就必须用所有的力量维系下去,不间断,倘使中间突兀地打断或者改变了,她便会丢失了那份珍贵的力气,也许再也站不起来。就好像在她的日记本被撕毁之后,她很久很久都不能提起笔。对于这件事心中存有惶恐了,再也不能那么自然地做下去。所以璟令自己必须去跑,尽管下了大雨。璟冒着大雨去了操场。到达操场的时候,她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雨水蒙住了眼睛,她已经看不清前路,可是仍旧跑。满世界只能听到哗哗的雨声,啪啦啪啦地打在叶子和泥土上,植物发出轻轻的呻吟和动摇。璟只是跑,身子越来越沉重,步伐越来越慢。忽然听到有人在后面叫:

  “喂!喂!”

  璟回过头去。是优弥。她撑着一把伞,在后面追着璟跑。璟看到她有点惊讶,步子稍微慢了一点,她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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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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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下那么大雨,还跑什么啊!”优弥皱着眉头对着璟说。璟本是可以停下来的,可是她知道停下来今天的跑步任务就没有完成,然而她必须完成,每天都竭尽全力做完,才会心安。所以她仍是不肯停下来。优弥就一直这么追着璟“喂,喂”地在后面叫着。她们就是这样,一人跑一人追地跑了很多圈,璟终于体力不支,停了下来,回身去看,优弥却还好,仍旧“喂,喂”地叫。


  璟站定了,看着优弥。优弥全身也都湿了,尽管手里还拿着伞。身上穿着的藕荷色毛衣黏糊糊地塌在身上。她也站住,把伞给璟撑上。接着她把鞋子从脚上拉下来,倒过来,控干里面的水。她穿好鞋子才对璟说:

  “怎么那么拗的人哪!下那么大雨还非要跑,让人家追着你满操场地跑,你觉得很有趣吗?”璟仍旧不说话。优弥就继续说:

  “喂,你也看在人家跟着你跑了那么久的分上,说句话吧。”优弥的语气有点酸酸的,充满少女的无限娇憨。

  璟便动容了,对她开口说:

  “你跟我来做什么?”

  “早知道你跑步,有几个晚上偷偷跟着你来看过呢。不过今天下那么大的雨,我说,你就不能停一停吗?”

  “不想停。”

  “哦,好吧。”优弥点点头。

  “走吧。”璟说。

  “喂,我觉得你跑步姿势很有问题,这样跑很累的,应该这样跑——”优弥说着,立刻把手中的伞递到璟的手里,然后摆出跑步的姿势,向前跑了三两步。璟看着她,默不做声。

  “你不要不相信我呢,我初中的时候可是田径队的,动作绝对标准的。”优弥不无得意地说。

  “是吗。”璟应了一句,想想她刚才陪自己跑那么久,却看起来很轻松,原来如此。

  “以后我陪你跑吧,我教给你。”

  璟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和优弥走回寝室。

  第二天优弥感冒了,璟递给她两片感冒药。她摇头,说从来不吃药,抵抗两天就好啦。

  但这些并不是真正使她们亲近的原因。当璟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让她改变。可是有一天璟偶然间发现,优弥手里拿着的书也是丛微的。她惊讶得不得了。璟走过去,优弥的位置靠着窗,窗外在下暴雨,洁白的闪电频频送来猝然的、刺眼的强光,照亮了一些璟从前看不到的细节:她的鼻子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像是生机勃勃的蒲公英种子,活泼地在她的皮肤上散落开,这是一种未开启的能量的暗示。她的皮肤在昏暗的房间里,反而变得明艳而富有光泽,那是幽蓝色的肌肤,璟看到的仿佛是一面无波的湖水。

  有扇门打开了,璟想。

  “我也有这本书。”璟轻轻地说。

  “丛微?”她抬起头,却似并不吃惊,只是淡淡地回应了这么一句。

  “嗯,《 暖地 》。”

  “丛微是我最喜欢的女作家了。”优弥这么说,正是璟想要说的话,一字不差。

  “还有一本《 指甲花的十六载 》,你看过么?”

  ……

  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好似优弥真的是女巫,可以洞知并触及璟那块还柔软,还没有冻结的地方。璟想,她需要一个朋友,她应该有一个朋友了,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朋友。

  从那以后,璟便和优弥一同去跑步。优弥灵巧敏捷,有时璟觉得她像是一只小鹿。她的确是纯澈而胸无城府的小女孩,情感上对璟十分依赖,可是却又甘愿地要把璟的事情都拿走,她来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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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水仙已乘鲤鱼去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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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优弥是很奇怪的女孩,她看似十分简单,说话简单,读书亦简单。但是倘若你把一些复杂的事情说给她,她亦是都懂得。因此后来璟觉得,优弥实在是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一类人,她其实对于那些深沉的事都知晓,却能够不把它们摆出来,不让它们坏了对未来期待的好兴致。所以优弥总是以明媚的笑脸迎人,与人交往。她那端正的生活态度真的令璟羡慕。但是璟后来再想起这些,只能觉得更加难受。当优弥失去了这最可贵的特质,生活像是对她熄灭了灯。永夜,璟总是能想到这样的词,觉得一阵心酸。


  大约一个月之后,璟和优弥才交换了彼此从前的故事。优弥三岁的时候母亲病死,她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很本分的工人,收入甚微,腿脚又因公致残。于是优弥在读初中的时候开始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做冷饮店服务员,蛋糕店的蛋糕师等等。

  “我首先会考虑在食品业找工作,因为这样最容易喂饱自己。”她说,并且讲了怎样在面包房偷吃面包而不被抓到。

  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生活景况下,优弥亦没有失去对生活好起来的信心。她不喜欢上学,功课亦变得很差,但是她仍旧毫无道理地相信,总有一天,上天会眷顾她,她会忽然拥有很多东西。因着这种坚信,她倒是亦不会觉得焦虑,逃课竟然也心安理得。

  少年时代的优弥,若说亦存在饥饿,她的饥饿便在阅读上。她那么地需要书。璟相信,这是因为书里面有太多美好的事情,有太多的奇迹:灰姑娘总是能遇到无所事事的仙女,有求必应地把她从头到脚重新包装,而丢了的水晶鞋子也总能把白马王子乖乖地领到灰姑娘面前;丑小鸭漫不经心地成长亦能成为白天鹅,如果不幸嫁给一只癞蛤蟆,也不必悲伤,说不定第二天就是个王子睡在你身边,告诉你他一直被施了魔法……是它们给了优弥不竭的力量。优弥看书很杂,并非是作为文学来品评,只是单纯喜欢里面的故事,喜欢里面浓烈的感情。优弥常常怀疑,那样浓烈的情感,是否真的存在于现实当中。因她从未有过像样的爱情。她看到丛微的书大概是和璟同年,只不过是一位到她打工的冷饮店来的顾客落下的。她坐在马路沿上看完了丛微的书。丛微是这样独立又爱得不卑不亢,她多么值得男子来爱。优弥被丛微书中的感情感动得不行,从此她便成了优弥的偶像。在优弥心中,丛微完美得简直像是女神。她是高贵的,博学的,矜持的,开朗的,忧伤的,善良的,聪颖的……她几乎具备了所有女子应当具备的优点和美德。

  优弥常常做着遥远的梦,梦见自己有朝一日变成了像丛微一样的女子。可是现实中优弥是个没有任何出众地方的矮小姑娘。她把自己比做简爱。她有过的所有的感情都是不为人知的暗恋,她总是觉得还不到说的时机,于是一次次错过了。可是她却也从不气馁,并且坚信她的王子正一跃身跳上白马,向她飞驰过来。

  “让我们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吧,昨天的生活就像一盆用脏了的洗脸水一样,顺手就泼掉了。”这是优弥的名言。

  轮到璟说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她却失语了。我写给你吧,璟说。

  于是璟终于又重新拾起了笔。这是大约隔了三个月之后她再一次拿起笔。璟去学校旁边的文具店给自己买了个像样的厚皮本子。整个晚上她都在写,居然连一直坚持的跑步都放弃了。璟感到自己停不下来了,就好像飞机一点一点起飞的感觉。而在飞行途中根本不可能停下来。不过那的确也是前所未有的快乐。好像一头钻进了一片温暖的水域,情不自禁就会摆起手臂,游弋起来。是的,那仿佛是她的一种本能。璟伏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夜晚。优弥几次醒来看到她仍在写,都迷迷糊糊地喊她去睡。等到她早晨再醒来的时候,看到璟仍旧坐在桌子前面。本子已经不知道翻过去多少页。

  “天哪,你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要说呀!”优弥惊叹道。璟把本子交到优弥的手中,忽然感到整个人被抽空了,有种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的感觉。

  璟太需要睡眠。她沉沉地倒在床上。这一次就好像第一次她在紫色日记本上写字时那样,在这样激烈的宣泄之后,璟睡得十分安稳。没有噩梦来袭,她甚至还梦到了美好的事——她梦见那一次陆叔叔在院子的花圃里给草莓浇水。璟就站在他的身后,离他那么近,看见他弓下的身子,看见他细细的手指握着长嘴的喷壶。璟走过去,从后面碰碰他的背。突突,她像是在敲他心的大门。他就回过头来,回过头来的时候还有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琴弦波动的声音。铮铮作响。

  他为她开门,邀请她进入。

  璟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优弥就坐在她的床边,眼睛红红的。

  “这些都是真的吗?你写得很好。我都要妒忌了。”她酸酸地说。这是优弥惟一一次提到妒忌,对璟的妒忌。

  优弥告诉璟,大概从第一次读丛微的书开始,有了那么一个年轻美好的榜样,她便不止一次地想要写作。但她自知是没有天赋的,只有常常祈祷奇迹出现。她和璟的相遇,令她觉得,事实上这便是她等来的奇迹。上帝要给她这样的荣耀,可她的资质实在太差,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便把这个存在潜质的姑娘送到优弥身边,让优弥协助她,最后把她送上成功之巅。璟非常奇怪,纵然在她最糟糕的时候,优弥亦是如此笃定地相信璟一定会好起来,并且成长为一个大人物。起先璟觉得这是优弥一种泛泛的愿望,就像她也总是盼着奇迹降临在自己身上那样。然而后来璟才发现,并非如此,优弥对她成功的期待是如此强烈,并且那对于优弥,亦是如自己成功一般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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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水仙已乘鲤鱼去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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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我会在你的身边陪着你,一步步看你走向成功。放心,我不会离开,要离开也要等到你成功之后。”这是优弥在十七岁的时候说给璟的承诺。

  人的一生,能够说出多少承诺又接纳多少承诺呢?璟后来懂得,这进进出出的承诺,就像一场没精打采的网球赛,人们都很不用心,有那么多的球打飞了,没有按照原定的方向飞去。只有优弥,只有她,她是如此兢兢业业的球员,她一定要璟接住这颗球,这枚她用诺言  
制成的实心球从优弥十七岁的时候发出去,从此她的一生都改变了。

  从那时起,优弥就开始全面帮助璟“变得更好”。首先,她决定帮璟治好暴食的病。她开始二十四小时看着璟,不让璟有机会抓住大把的食物。她按时给璟水果以及每天必需的食物。可是璟在暴食发作的时候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坐立不安,不停地抓自己的头发,啪啪地打落在写字桌上的飞虫。终于坐不住了,刷地站起来,冲出门去。优弥一定会跟上来,一把抓住她,死命地拉着她去西北角的树林。那里已经成为她们每次解决问题的地方。优弥要把璟抓过去,守着她,对她说话,或者抱着她,搂住她,不断地安慰她,才能帮她挨过。每次璟都会闹得很凶,和平时那个沉默矜持的她判若两人。她们必须去那个树林,那里没有人,没有人会看到如此狼狈的璟,只有优弥,只有她,用永远带着期望的声音呵斥璟或抚慰璟。

  一个月之后,璟瘦了十斤。她们都很开心,优弥奖励给她一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巧克力。

  然而璟很快感到体力不支。大量的运动和不足的饮食让她最终还是撑不住了。有一天和优弥跑步的时候,优弥跑在前面,忽然听到后面扑通一声,转过身去,璟已经倒在了地上。

  低血糖。璟被送进医务室挂点滴。睁开眼睛的时候优弥在身边抽泣。她看璟醒了,就抓过璟的手,把一块包着淡绿色糖纸的水果糖塞到璟的手心里:

  “吃吧。”优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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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水仙已乘鲤鱼去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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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小卓仍旧每周来看璟。陆逸寒也来过,可是璟却躲了起来,不肯见他。璟要让自己好起来,再光艳夺目地去见他,在此之前,璟一定不让他看到自己。那次他和小卓一起来。璟在三楼的窗户里看到了他开到楼下的车。她看到他走了出来。他穿着灰色长风衣,敞开的前襟、下摆在大风里舞得这样好看。他手里也拿着大盒子的礼物,蛋糕、糖果和书籍。他和小卓并排着向璟住的楼房走过来。璟觉得他好像很疲倦,眼睛里带着一点灰蒙蒙的阴影。她一直这样看着他,满含热泪。直到他消失在楼洞中——她知道不多时他就会扣响她的门。璟才大  
声叫优弥:

  “快把我藏起来,快把我藏起来!”

  优弥看见眼前这女孩满脸是泪,却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对那个男人的眷恋。

  璟终是没有见陆逸寒。看着他来,又站在窗户前面默默地看着他离开。她失落地趴在窗台上,忽然感到生活的无望。她的“好起来”看起来还那么遥远,所以仍要太久的分别和隔绝。

  璟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些哀绝的话。优弥总是喜欢抢着璟的本子看。她是惟一的读者。而她亦是最好的读者,因为优弥读得是这样投入。她亦像感动于丛微的爱情故事一样,感动于璟的爱情故事。感动于璟对她的陆叔叔的感情。但是璟从来没有告诉优弥,丛微书中的男主角和她故事中的男子,其实是同一个人……

  “你肯定会成为一个作家。嗯,肯定会的。”优弥有时看着璟的日记本,便会冒出这样一句。她的表情十分认真,不似玩笑。她说完,便看看璟,探过头来,笑嘻嘻地问:“想当作家吧,你?”

  “嗯,像丛微一样的作家。”璟重重地点点头。虽然是遥远的梦,可仍是如此希求。她想起从前的紫色日记本,小卓握着它,说一定会印成一本书。那对于她是多么大的诱惑。

  后来璟不断地写着长长短短悲悲喜喜的故事。有关鱼,有关猫,有关彩虹和珊瑚礁……也有爱情,像是清冷冷的水草一样缠人却又难以紧握。璟的一篇有关爸爸和小面人的故事竟然被投去了一份著名的报纸。璟想,一定是优弥干的,优弥却矢口否认。璟一直对于这些从她的笔下源源不断流出来的字格外珍惜,却不知道应当怎样安置它们——璟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它们真的好:是让它们永远像寂寞的标本一样夹在她的本子里面,还是把它们送到很多很多人的眼前,让人品评?所以她一直处于犹豫和怀疑中,它们是不是好,会不会有人喜欢这些心绪紊乱的字。那篇写爸爸和小面人的故事登在报纸上之后居然引起了轰动,同班的同学惊异地发现,这个胖胖的看上去总是很沉闷的女生居然还会写文章,并且文字柔美忧伤。消息扩散,甚至还有其他班级的同学专门跑到璟的班级门口,一定要看看那篇文字的作者。可是璟想,他们一定很失望,因为她和她的文字一点也不像,它们是纤敏而清澈的,可是此时的她,仍旧是个穿着素色宽松大T恤梳简单的马尾的胖姑娘。

  璟让他们失望了,她感到抱歉。

  然而不管怎么说,那的确是个奇妙的开始,自此之后,璟的文字总是在报纸上出现。那些文字总是带着她内心潜在的恐惧和哀伤。它们像清冽的小雪花一样飘进衣服里,让人凛然。

  璟的高中时光是这样忙碌。除了写作和减肥之外,她还要认真对待功课。起先这对她有些困难,因为总是坐立不安,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陆逸寒和小卓。由于暴食的困扰,也无法专注地读书,常常都空掉了上午的课。可是优弥出现,同她一起面对戒掉暴食的问题之后,当她再拿起笔又可以顺畅地写之后,功课亦慢慢好起来。心里因有那个需要不竭的努力才能实现的愿望,并且看着它正向好的方向走着,渐渐地心安。璟尤其喜欢数学和历史。总是觉得有那么多尚且不知道不了解的知识,于是不愿意放弃每一个和它们一起的时刻。并且璟负担起了教优弥读书的责任,于是就更加认真了——优弥真是赖皮的家伙,同样的知识,她非要璟讲给她才肯听,旷课照旧。

  “你比那老师可爱多了嘛。”优弥总是冲着璟眨眨眼睛,做出格外乖巧的样子。璟不得不承认,小小的优弥简直像个精灵。

  大约到了高二的时候,璟已经成为一个成绩出色的学生。优弥对此感到非常开心。她说:

  “你离你的梦想越来越近了,不觉得吗?”

  可是在璟看来,这是远远不够的。

  参加美术小组的初衷也是因为陆逸寒。因为陆逸寒一直把画看成生命中的一种语言,他一直运用着这种语言,精通这种语言。所以璟必须掌握它,才能够毫无障碍地和她的陆叔叔沟通。璟开始学画。这对璟亦是十分困难的事情,毫无根基,连最简单的素描亦学得吃力。可这是她甘愿去做的事,所以欢喜,因着爱。

  璟买了画板,从大号到小号齐全的排笔,一管一管的颜料。喜欢在日光浓郁的下午坐在校园外面的小山坡上独自画画。其实画得如何画出了什么对她并不重要,她只是喜欢和这些亲切可爱的工具们这样呆着。她喜欢用手指一遍一遍抚摸它们,太阳下面它们仿佛已经不是绘画工具那么简单,好像是会跑的动物,来自很远的地方,在这个生机盎然的午后兴冲冲地跑到璟的身边,撒娇,让她抚弄。璟知道,它们来自陆叔叔。这是一种根本无法断去的牵连,每每璟抚摸它们,就会想起午后她偷偷闯进陆逸寒的画室,小心翼翼地走近去看还粘在画板上的未画完的油画,璟会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排笔,用小指轻轻地碰碰上面还未干掉的油彩。那些都是陆逸寒的,它们因着是他的而得了他身上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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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12:38 | 显示全部楼层
水仙已乘鲤鱼去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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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不过学会画画,仍旧是一件十分欣喜的事。半年之后璟送给了小卓一幅他的肖像素描。也放在小匣子里,写了和他上次写的类似的话:

  小卓,我开始学习绘画。第一次肖像素描,我拿了你的照片去,画了你的模样。送给你。


  小姐姐

  其实还有一张,上面是个穿着蓝布柔软衬衫挽着半个袖子的男人,拿着画笔,半侧身子坐在窗帘舞动的房间里。可是璟把它放在了箱底。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让他看到了。

  仍旧保持着阅读的习惯,读很多的书。学校虽然旧落,却有个规模不算小的图书馆。璟喜欢旧书发出的宿味,偶尔也会在淡淡发黄的纸页上发现谁给谁写的小楷字的情话。念着,就会莞尔,想他们是不是最终走在一起了。常常坐在图书馆桌子前面看书,春天的时候会有蝴蝶飞进来,因为窗台上放着小盆的杜鹃花。絮状的蒲公英也混杂在浓浓香气的三月的空气里,冒充着蝴蝶的小翅膀。璟看着,忽然动了念头,跑去寝室拎起还在睡觉的优弥:

  “优弥,我们去种花吧!”

  从高二的春天开始,璟和优弥就去学校外面的山坡种花。璟把种花当作一门技艺来学习,因为它亦是陆叔叔喜欢的事。早春的时候,陆叔叔会在院子里种下草莓和凤仙花。到了晚春的时候院子里就满是花香和绚烂的颜色了。璟喜欢看清早的时候他在院子里忙碌,挽着袖子,穿着一双结实的旧鞋,有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脸上掉下来。

  优弥当然奉陪。那一年春天她们在山坡上种了很多花。海棠,杜鹃,草莓,向日葵,还有夹竹桃。只有向日葵活下来了。夏天到了,颜色是鲜艳的一片红红黄黄,并且生得十分参差毫无秩序可言。璟看着就感到懊恼,终于明白,她企图把这山坡变成桃李街3号的花园是多么无望。所以后来璟已经感到索然无味了,却是优弥念念不忘地常常拉着她去看。

  优弥还喜欢玩些占卜的小把戏。她精通塔罗牌,还有各种星座星相的知识。她当然常常给璟算,有些预言非常令人吃惊。璟却只是笑,不肯相信。很多年后,璟躺在有浓郁花香的山坡上睡过去,便梦到优弥与她来玩塔罗牌。优弥看尽她的牌,刚要做解释,却好像脖子被人勒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那绳索,大口呼吸,努力想要说出有关璟未来的这个秘密,然而那绳索却越勒越紧,越勒越紧,优弥满脸涨得通红,慢慢倒下了,嘴却微张,好似仍旧做着努力,要告诉璟什么。

  璟醒来便是一身冷汗。那时已是多年之后,璟努力回想当年优弥给她算命时,曾说过些什么。她已经无法记清了。只是记得优弥算着算着,忽然叹了口气,哀怨地说:

  “大概前世我是欠你的吧,这一生便是来还债的,因此你不必为你我之间的事放不下。那自是它该去的方向。”

  再想起这句话的时候,璟惊奇地觉得,这是优弥说过的最深沉的一句话,带着不符合当时年龄的忧伤和理智。是优弥真的说过吗,还是后来璟做过的梦?璟永远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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