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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小说]张悦然新作:水仙已乘鲤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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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水仙已乘鲤鱼去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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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璟在心里说,小卓你可知道?我亦不想和你分开。璟想起他那张看她的忧惧的脸,他对她是这样深深地怨着。璟就这样睡去,直到后来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立刻醒过来。看到是来取钥匙的房东。璟于是连忙站起来,把钥匙拿出来给他。他愣了一下,对璟说:

  “你弟弟刚才把下月的房租交了,说你们会继续住下去。是这样吗?”


  璟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机械地把那只伸出去给他钥匙的手又慢慢收了回来。她把钥匙放在口袋里。它一到璟的口袋里就发出哗啦啦的一阵响声,像是迷失的小动物终于被送回家而发出的活泼雀跃的声音。璟不再说话,对他点点头,因着她已经看到,小卓就站在他的身后。

  房东走了。小卓慢慢地走过来。璟问:“你哪里来的钱?”

  “帮人做雕塑赚的。”他说。

  璟忽然想起他常常在家做雕塑,她先前单以为那是他美术班的作业,原来如此。璟不再说话。

  小卓走得再近了一点,对璟说:“小姐姐,昨晚我梦到爸爸了呢。”

  “是吗?他还是偏爱你的,你看,他就从不来我的梦里。”璟酸酸地说,心中有诸多不平和委屈,仿佛真的在和小卓争宠。

  “不,他来是为了你的事。”小卓说。

  “哦?我的事?”璟心中一动。

  “嗯。他跟我说,小姐姐已经太累了,你要好好听小姐姐的话,不要惹她生气。你们要一起生活,相亲相爱,知不知道?”小卓学着父亲的语气。他和父亲本就有着相似的眉眼和表情,他站在这里如此说话,忽然让璟无法分辨他究竟是谁。

  璟终于再次掉下眼泪来,点点头:“你帮我告诉陆叔叔,璟会好好地照顾好小卓,和小卓相亲相爱,不会分开。”

  “爸爸说,他听到了,很欣慰。”小卓很快地回答璟,微微地笑了一下,像个穿梭于两个世界之间的精灵。小卓帮璟拿起放在门口的行李,璟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重新打开门。环视房间,深红色布墙,长柱形纸制落地灯。鱼缸里的小鱼还在不谙世事地欢乐嬉戏,生活于它们,只是一场和睦的游弋,没有欺压,没有隐瞒。所有的真相对它们而言就是水,阳光和食物。

  这是他们的家,它像是在暴雨中无声无息钻出地面的蘑菇,虽然只能抵御微薄的雨水,却亦是可以慰人的伞。璟看到窗台上落下几只他们楼顶上住着的鸽子,它们无限温柔地看着他们,这是他们最亲切友好的邻居,它们要一直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学会不离不弃,相亲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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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水仙已乘鲤鱼去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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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璟每日奔波于S大学、咖啡店以及位于谷川路的家,每个清早坐第一班公车赶去学校,但是通常只能上完半天的课,然后赶去超市上班,超市下班之后再去咖啡店。咖啡店打烊是凌晨一点,所有的公车都没了,璟步行回家。她不许小卓等她,可他仍然常常等她至下班,起先还走来咖啡店接璟,璟就会很生气,一路上都不理他。于是他只好不来了,可是仍旧不肯先睡,在家里煮好粥等着她。璟却总是催促他上床睡觉。但他仍是坚持陪她坐着,看她喝下粥去。


  然后他们疲倦地睡去,把闹钟设定在清晨六点。

  璟和小卓相处的时间,不过是一碗粥的时间。他们的言语都不多,尽管都知道彼此有很多苦楚,可是却很少倾诉。

  S大在城市的东北角,校园非常大。因为学校历史悠久,校园里的梧桐树都非常古老,脆弱的树皮常常被忧伤的孩子们刻下伤感的言语。樱花树和丁香亦是繁盛,使这校园总是充满女性的温情。很多教学楼都已经多次翻新和重修。璟只是格外喜欢图书馆,它作为不多的旧建筑,一直保留了下来。璟常常走进去,一直踏着漆色褪去、磨得光滑的地板走上最顶层。那里有小小的阅览室,收藏有很多不外借的画册。她喜欢它们陈旧的味道和已经破损的画面。璟一直告诉自己,这里陆逸寒来过,他也许就坐在这个位子上,拿着这本画册翻看。他最喜欢的蒙克和夏加尔。璟抚摸着画册,感到他就在对面,在这个早晨的晖光里看着她。璟伸出手去,手在桌子上,被从外面射进来的太阳光打上了一道明耀的光,对面却是空的凳子。而这早晨的图书馆里只有她一个人,再无其他。

  她只是去上课,去图书馆,除此之外几乎和学校没有什么关联。璟亦喜欢看那些穿得漂亮的女孩,烫着咖啡色的鬈发,穿着斜斜的格子裙以及高领的单色毛衫,浅口的皮鞋中露出纤细的脚踝。她们抱着厚厚的书本,不紧不慢地穿越晨光里的草坪,轻浅的微笑恰到好处地表现着她们的矜傲。有时和心爱的男孩同行,亦把自己的欢喜隐藏好,只是在看似漫不经心的言语中打探着对方的心思。璟喜欢看那些女孩,她曾以为她的大学生活是这样的,在她那每天像赛跑一般的高中生活中,璟无数次想到她的大学,那将来的幸福。她以为她可以成为她们,心思单纯地享有这最美好的年华。然而现在,她连好好照照镜子的时间都不能给自己,何况是那样神闲淡定地漫步校园?

  同班的女生一定觉得璟十分奇怪,总是很紧迫的样子,坐着听课亦感到不安,更多的时候则是非常疲倦,用一只手臂撑着头,渐渐地跌入睡眠。常常忘记带课本,桌上只是放着几张零散的白纸。她如果醒着,大抵会发愣,然后就会有想写一点文字的冲动。于是她从书包里拿出两张白纸,一支钢笔,在纸上凌乱地写字。有时候会突然想到某个细节,就十分急切地写下来。诸如思念起从前的人,或者脑中忽然飞掠过一件旧物。璟把笔捏得紧紧的,飞快地在纸端乱画。这是她惟一可以写的时间,它是这样的宝贵。璟确信她仍旧有着强烈的倾诉欲,在那么多的事情发生之后,总是有太多郁结的感情压抑在她的胸口,她不能说,甚至亦不能写。生活的劳顿使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写。然而仍旧会有字在她的心中聚集,凝结,这好像是璟所特有的一种疾病。在一种几乎没有朋友,没有交谈和倾吐的生活中,写也许是她将这种漫渺的生活延续下去的惟一凭借。

  璟有时候会在纸上写大段不知给谁的话。然后在下课之前把它们都撕掉,扔进字纸篓。有一天璟身后坐着的一个女孩子在上课的时候忽然坐到了璟的旁边,她甜美地对着璟微笑——她是个美丽的姑娘:弯弯的眼睛,微微翘起的鼻子,小小的嘴唇。肤色白而透明,穿着玫红色阔领的绣花衬衣和靛蓝色毛线中裙。应该是非常富有而出自书香门第的女孩,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虽然对人亦是十分和气,骨子里却有着不能放下的矜傲。她对璟说:“你在写什么?”

  “没什么,随便画画。”璟立刻把纸抓起来撕掉。

  “我叫林妙仪。你呢?”她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她说。

  “陆一璟。”璟对于陌生人始终有抗拒。大抵因为小学时候和小朋友们相处的经历,“同学”这样一种角色始终令她十分警惕。

  “你每天都很忙碌的样子。你不住校吗?很少见到你。”林妙仪热情地询问。

  “我比较习惯住在家里。”璟仍旧冷冷地说。

  “哦,我也不住在学校的。学校的宿舍太糟糕了。我住在桃李街……”

  璟听到桃李街三个字,觉得浑身颤抖了一下。而这个时候老师在讲台上说,下课了。璟对她说了一声抱歉,就急匆匆地冲出教室。

  每一天都如此,下课后璟一定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背很大的书包,用一根没有花纹的单色皮筋束着头发,穿肥大的T恤仔裤,非常普通的球鞋。

  有时候璟经过一面玻璃,匆促地看自己一眼——她是这样的粗糙,生硬,没有女孩子理应的柔美温婉。如果优弥看到她,优弥一定会叫她不要穿这样简陋的中性棉恤,不要穿这样脏兮兮的仔裤。可是优弥,优弥此刻又在穿着什么做着什么呢?璟似乎看到了她穿着油腻腻的白色宽大制服,站在监狱食堂的操作间里,手上拿着不断淌下热油的铲子。她的脸上掉下大颗的汗珠。可是她的表情是多么认真,充满惊恐的认真,像是刚刚从炉灶旁边爬起来的睡眼惺忪的灰姑娘。璟想到这些就要掉下眼泪来。那个一直喜欢把自己打扮得粉嫩可爱的小姑娘,那个一直那么渴望自由的小姑娘,她现在穿着一成不变的白色或者藏蓝色制服,规规矩矩地生活在铁栏杆圈起的小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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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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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她不再看自己,匆忙赶路。

  冬天来到的时候,璟辞去了超级市场的工作,开始在一间书吧工作。一则因着咖啡店和书吧离得近,璟白日里就待在书吧,晚上转去咖啡店十分方便。二则因着书吧里有很多书,外国原版小说,中国小说,还有丰富的杂志期刊,不忙的时候亦可以拿起一本站着看看。这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少量的积蓄,璟给小卓买了一辆红色的单车,他不用匆忙地赶去挤公车了  
。不过因为上学路途遥远,一路总是很寒冷,她陪他去挑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一双灰色带着天蓝色格子的手套。早上她和他一起出门,他总是骑车带她一段到车站,然后璟跳下来,看着小卓骑车离去,渐行渐远。小卓已经是个一米八二的男子,肩膀宽阔,穿着白色的压着蓝色边角的羽绒服和灰蓝色仔裤,背一只深蓝色的Jansport的书包——那是璟送他的生日礼物,骑着崭新的红色山地车飞驰而过。很白皙的皮肤,眉目清秀,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雅气质,是这样好看并且可以信赖的男孩子。璟喜欢把他打扮得很好看,他是她的全部希望,她要用双手紧紧呵护的小火种。所以她可以允许自己邋遢粗糙,可不能看到他有半点不妥帖。她要让他拥有和其他伙伴一样的东西,让他永远也不被别人瞧不起,甚或可怜。事实的确如此,小卓一直是品学兼优的英俊少年。陆叔叔在高高的云端看见,亦会心安。

  一个略微温暖的冬日,璟在书吧里又读到了《 悲惨世界 》。那时她倚在一个距离洗手间很近的不透光的角落里,读着可怜的女人芳汀的遭遇。她读到芳汀是怎么失去她的一头金发,是怎么心甘情愿地被人打掉了两颗门牙只为了她亲爱的小女儿。璟慢慢落下眼泪。她将是我最好的榜样,璟小声对自己说。

  然而璟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紊乱的生活使她的暴食再度来袭,而在此之前,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彻底结束了和食物那如此漫长没完没了的战斗。

  璟渐渐在这样一种机械化的生活里变得缄默和甘愿。白天她总是那么匆忙,没有时间按时吃饭。整个上午都在奔波,通常是在下午从书吧离开的时候才吃一点东西。紧接着是在咖啡店上班的时间,那个时候璟总是感到非常饥饿,可是侍者没有休息时间,也不能消失片刻。他们都说,在咖啡店上班的人渐渐都会对新鲜出炉的面包的香气感到麻木,闻到那种甜腻的味道就想要吐。可是璟却是个没出息的姑娘,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厌倦甜腻的面包香,它们对她是持续的诱惑。璟不知道是不是有顾客发现,这个表面看来十分平静,面无表情的女孩,其实在晚上咖啡店下班之后,她拿着咖啡店分给雇员的当日剩下的牛角面包或者蛋挞回家,一边走一边吃,是冬天,寒风凛冽。走在深夜的人应当紧紧地裹着外套,把手塞在外衣口袋或者厚实的手套里,可是璟却拎着一只塑料袋,一只手拿着生冷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她不能等到回家,她是这样的饿,吃得是这样的狼狈,不想被小卓看到。现在的璟已经不是从前和他彼此安慰的小姐姐,她是撑起他生活的女子,她需要尊严,不会再把那么不堪的形象暴露在他的面前。每次走到家的时候,璟的胃都痛得抽搐。可是她不动声色,小卓坐在桌前等着她,桌上是热腾腾的鱼片粥或者糯软的蛋羹。她不说话,先冲进洗手间,洗净布满泪痕的脸。然后安静地走出来,坐下来吃他为她做的饭。其实胃已经这样地胀,却只是吃,食之无味地吃。可怜的小卓,只是能看到璟冷冷地板着脸,不怎么说话。他也许以为是她太累了抑或他精心准备的晚餐并不能让她满意。可是太多的事情他不能看到,不能得知,小卓所看到的只是璟沉默地闷头吃饭,然后背身而去。

  对不起,小卓,对不起。可是她能够怎样做?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不再是陆叔叔臂膀下宠溺的小孩,那个时候璟吃了一冰箱的食物,缩在角落里难过。其实那个时候她并非绝望,并非一个人。她有小卓,有陆叔叔,有一幢可以藏身的大房子——如果在暴食的第二日发现自己脸庞肿胀,十分狼狈,那么她可以逃课躲在家里,可以把自己藏在落地的窗帘后面,这样便没有人会看到她。那些痛苦会在这个小的空间里自己慢慢挥发,直至她渐渐好起来。那个时候璟亦欢喜小卓的关怀。他会在璟难受的时候忽然出现,静静地跪坐在面前,像是身沐月光的雅典塑像。她也从未忘记,那个冬天的午夜,小卓打碎了储蓄罐,牵着她去买散装的巧克力。然而璟是最无能为力的小姐姐,现在也是。就是这几近简陋的生活,已经让小姐姐几乎透支了体力。所以小姐姐已经没有力气停下来,和小卓说说心里话,那将会是一次彻绝的坍塌。她知道的,她一停下来就再也走不起来了。哦,他不会知道,她在夜里幻想他父亲的怀抱,他亲吻她的额头,他赞许她说她把小卓照顾得很好。

  就这样,璟在暴食和挨饿之间来来回回,她的情绪也随着起起落落。她不清楚谁可以承受她的忧郁和暴躁,所以她只好把自己藏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样的时候,璟顾不得去想这样的隔绝是不是已经离间了她和小卓的感情。日子就在这样的沉默中继续。她和小卓变得越来越无话可说。小卓悄悄看她写小说的本子致使她暴跳如雷。他对她的反应十分吃惊,因为从前璟是喜欢小卓看她写的小说的,她喜欢看着他读那些落在纸上却仍旧深深叹息的字,他的嘴唇轻轻地一张一合,那温软的声音是对女孩不幸遭遇的最好安慰。可是现在却不行,她不能让他知道她是多么脆弱,如果他读出那些文字她将会再也忍不住地潸然泪下。她凶狠地抓起她的本子,把它放在自己的包里。对于小卓委屈而充满疑问的眼神璟只能装作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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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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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璟和小卓,都是倔强而内向的人,这种相对沉默的状态倒像是最好的稳定。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一年。这一年的变化其实还是不小的:成绩优异的小卓进入了重点班,他那拿去参加画展的油画得了个全国大奖。璟成了一本通俗杂志的固定撰稿人,那本杂志关心的永远只是这一季的时装和名人生活的隐私,专栏里喜欢讲授风水或者探讨性生活的重要。但是它的稿费颇丰。璟往往需要写一些影视明星或者歌手的访谈,这是离她很远的事,不会探进她的内心,这让她感到很安全。并且璟对于这样的文章倒是驾轻就熟,常常得到杂志主编的嘉许  
。此外璟用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写的小说登载在她喜欢的文学刊物上,那里面所写到的奢华的庭院是那常常令她魂萦梦牵的桃李街3号。眼睛闪光的那个人是优弥,她在监狱里对着炉灶轻声唱歌,春天又来了,可是她的头发又被剪短了,她有一天对着镜子悄悄拿出璟给她捎去的口红,在裂开口子的嘴唇上细致地涂抹,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笑了,她说她开始喜欢这样浓烈的颜色,因为很喜庆。而这种快乐足够维持她一周的乏味生活,甚至被神经质的老年女犯欺负,她也不会有半点伤心。璟把书吧里的书也看得差不多了,于是辞去了书吧的工作。咖啡店在靠近她家的位置开了一间分店,这样她上班近了许多。为了写稿子方便,璟买了一部二手的笔记本电脑,非常笨重,但是厚实的外壳给了她无限的安全感,何况她只是需要打字。璟总是很迅速地工作,努力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完成。此后的夜间时光,她就可以写自己想要写的东西。小说渐渐让她着迷,因为它半真半假,那勾兑了虚妄梦想的现实抑或那填充着斑驳现实的虚构总是令她有了离开地面的错觉。在那样的时候,璟总是以为有个人要把她带走。小说于她,字字都像是雨滴,看似毫无颠覆的能力,可是当雨滴悄无声息地聚集在一起,壮大成一块松软蓬松的云彩,璟才发现,她竟已经在云端。这在不知不觉中被送上云端的快感常常令她有一种灰姑娘顺利被王子找到的快乐,并沉溺于此。璟渐渐习惯了在午夜把一行一行字键进她的电脑,机器发出的轻微的声音像是一种对她倾诉的回应。她因此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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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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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遇到小颜的时候是初春。如果不是她的到来,璟一定还安于那种慢得几乎停滞不前的日子,以为她和小卓就会这样平安到老。

  后来小卓和小颜都说是璟心善,才会救下小颜,可是璟却一直觉得,是小颜天生一副惹人爱怜的模样,让她动容。再后来,璟觉得这是奇怪的缘分抑或是债。她好像停在小颜命运的那个路口等待着她,小颜亦在璟的人生路口张望等候。她们终究会遇上。


  那天她从咖啡店下班,已过午夜,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看到迎面横冲直撞跑过来的小颜。她披散着很长很长的头发,穿着一件旧兮兮的浅灰色的长睡裙,裙子很长,跑起来牵牵绊绊,几次差点摔倒。他们住的一带大都是不怎么富裕的人,丈夫对待妻子往往相当粗鲁。被丈夫追打,在街上奔跑的女人亦见到不少,可是这一次却和之前大不相同。从前的,璟总是相信是家庭内部纠纷,表现得十分漠然;而这一次,当她看到小颜的眼睛时,她毫无原因地相信这女孩一定有着格外复杂和凄楚的境遇。

  那双眼睛,璟一直记得。它们因为太圆太明亮而不像人类的眼睛,倒像是比人类要纯真的动物的眼睛。璟想起了小鹿,当她又看到她那总是蕴着水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总是让她相信,那是善的,那是最清澈见底的。

  璟注意到女孩赤着脚,三月的夜晚,还十分寒冷,她一定冻坏了。女孩也许就要倒下了,她跌跌撞撞冲上来,正好撞到璟身上。璟扶住她,一只手拉住她的手,飞快地奔跑。璟感到她就要停下来,就要倒下去了,还好这时前面停下一辆刚刚卸下客人的出租车,璟立刻拉着她跑过去,坐上车。车子开动起来的时候,璟回身看到那个追过来的黑影在后面徒劳地追赶。

  璟要车子开去很远的城市的另外一端,为了彻底摆脱那个追赶的人。那女孩坐在她身边,大口大口地喘气,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璟看着她,忽然很心疼。她把璟带回了过去的某一段时间——璟也是这样小小的女孩,彻绝的寒冷一层层包裹住她,更糟糕的是,她感到没有爱,无爱的恐慌像是湿漉漉的蛇一样缠在她身上。此刻璟感到自己像是忽然有了温度,不再是冰冷的固结的。她从包里掏出一把小梳子,然后轻轻放在女孩的头发上,一点一点梳下去。她的头发浓密漆黑,又那么长,跑过之后蒙住了大半个脸。璟帮她一点点梳到后面,一只手托着她沉甸甸、盈满光泽的发丝,心里在想,多么好的头发啊,像为织最好的锦缎而预备的丝线,根根都这样眩目。璟总是会羡慕这样的头发,因为她已经很多年如一日过着紊乱的生活,熬夜,饥一顿饱一顿。很多个早晨她梳头的时候都发现,大把大把的头发掉下来。夜晚她常常在梦里听到头发断裂的声音。头发总是被她一再剪短,所以璟的头发永远是刚刚到肩,半长不长地处境尴尬。

  璟给女孩梳头的时间里,她们都没有说一句话。可是这细小动作已经带着她们跨过了好多年。所以她们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好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

  “谁在追你?”璟问。

  “我的继父。”女孩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璟猜想她一定很久没有喝一口水了。

  “那么我现在要把你送到哪里去?你妈妈呢?”

  “我妈妈死了。我不能再回去了。他们会打死我的!”她激动地说,可是声音却仍旧很微小。璟拍拍她的背,示意她不要害怕。她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璟以为她会睡着,可是却发现,她蹙着眉,身体仍旧在不停地抽搐。璟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才发现她在发高烧。璟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说:“不要怕,我们回家去。”

  璟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弱者,现在她肩负着责任,要照顾好这个柔弱的女孩。

  璟就这样把小颜带回了家。璟让她和自己睡一个床,隔几个小时给她吃一次药,做营养丰富的汤给她喝。小卓对这个陌生女孩也十分疼惜,放学的路上买了一束粉紫色的小花插在花瓶里,放在小颜的床头。

  小颜昏迷了三天,璟没有去学校和打工的咖啡店。可是她不许小卓旷课,他只能在放学后来接替她。这三天里,璟忽然感到了已经久违了的世间最简单的幸福。温暖的小家庭,一个人病了其他的人为之忙碌。这套住了好几年的暗仄的房子,好像忽然明亮热闹起来。

  小颜醒过来的时候璟不在家,药吃完了,璟去医院给她拿药去了。小卓在家看着她。小颜有些迷惘地看着小卓,以为是做了个梦,这个高高瘦瘦有着贵族气质的男孩是救她于水火的王子。他们就这样僵着,默默地看着彼此,像是两个悲春怀秋的小动物,在濒临灭绝的森林深处相遇。

  等璟回去的时候,女孩已经坐起来了,和小卓缓慢地聊天。小卓把严严实实的窗帘拉开了,下午正在渐渐变弱的日光照进来,让人怅惘地觉得,阳光是在变得强盛,日子不经过夜晚就将过渡到下个早晨——让日子变得没有夜晚的想法,是璟对于理想生活的一种表述,它源于在桃李街3号的日子。夜晚到来就意味着见不到陆叔叔,意味着陆叔叔会和妈妈在一起,意味着璟又可能夜半惊醒,意味着她又会躲在厨房里以疯狂地吃东西来抵抗自己的恐惧和激动。所以璟总是想,夜晚能够消失,总是白天,她不必因为失眠躺在床上听见钟表滴滴答答就觉得好像是有人在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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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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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小颜看到璟走进来,就把头转向璟,表情怯怯的,可是目光却一点也不游移,璟多么喜欢这女孩明亮而诚恳的眼睛,于是微微一笑说:“我们已经认识了,不是吗?”

  女孩点点头。璟同时看到小卓惊诧地看着自己,他一定是太久没有看到她笑,觉得奇怪了。那天他们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餐,饭后小颜还非要帮璟洗碗。她们两个便在厨房里一起洗碗。璟和小颜都是不大爱说话的人,谁也没有说话,可是璟想她一定和自己一样,觉得气氛  
很愉快,内心感到平安静谧。

  小颜的遭遇与璟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她的妈妈很爱她,正是因为爱她,才必须改嫁想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只是她选错了人。继父是个粗暴的鳏夫,他迫切地想要娶回来一个女人,而并非对她妈妈有什么感情。起初他对小颜很好,因为小颜长得好看,一双宛如梅花鹿一般的眼睛总是让他春心荡漾。小颜的妈妈嫁过来不久就得了乳癌,恐怕全家倾家荡产也没有办法治好。她于是坚持不住医院,回到家里听天由命。可是她一回到家,就看到骇人的一幕,她的男人压在她的女儿身上。女人疯了一样冲上去,却被男人重重一掌打倒在地。她在此之后大约只活了一周,就死去了。小颜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伤心,她成为男人手掌中任意凌辱的玩具。然而在男人看来,他娶了女人回来,就是为了让她伺候自己,既然她早死,那么她的女儿理应代替母亲伺候他。

  小颜的反抗从来没有断过,直到这一次终于成功地逃了出来,距离她母亲的离开已经三个月了。这些事是她在和璟单独聊天的时候告诉璟的,这个和小卓一般大的女孩虽柔弱,却很好强,不想对别人提起她的不幸。所以璟亦从来不再对人提起,包括小卓。

  “你就住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吧,像一家人一样。”璟说。

  小颜走近璟,轻轻地靠在璟肩上,小心地问:“我可不可以像小卓一样,叫你小姐姐?”

  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被什么事弄哭,可是这一刻,不知不觉之间,眼睛蒙上一层水。

  以后的日子里,璟和小颜常常一起刷碗,做家务。有个伴总是好的。小颜虽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骨子里却带着一种优雅矜持的气质。而这是璟喜欢的,因为是她没有的。璟首先学会的是怎么抵御一些基本的生活困难,让她和小卓过得舒服一点,还要随时防备那些从生活的街角冲出来的袭击客。小颜会女红,璟不会,小颜喜欢小动物和花花草草,可是璟只是想着赚多一些钱。

  有时候璟会觉得小颜像是从古代工笔画上走下来的女子,每一条轮廓的线都是那么细致,充满了线条变化的柔韧,令人不敢轻易触碰,生怕弄破了这个透明玻璃纸做的小人儿。但是因为她境遇坎坷,却也没有娇纵的坏品性。璟常常感动于小颜的善解人意,因只有她留在家中,她便担当起一些家务和做饭。小颜不仅做得一手好菜,而且她亦不问,便很快知道璟和小卓分别喜欢吃什么。尤其是小卓,身体不好,从前又有陆叔叔的娇宠,所以很是挑食,吃得非常少。小颜便每天炖不同的汤给他喝。那些味道浓郁鲜美的汤被小颜装在小小的煲里,盛在小瓷碗里,看着都叫人愉悦。小卓非常喜欢那浓汤,脸色渐渐也红润了许多。璟不得不承认,同样多的钱,小颜便能做出更加丰富多样的饭菜,甚至还用余下的钱买枝鲜花插在花瓶里。小房子一下温馨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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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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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璟和小卓的家离小颜继父住的地方很近,所以璟和小卓总是有些担心,最后还是决定搬家。其实这个地方璟和小卓也住得久了,房间屋顶很低,还漏雨,周围环境也不好,所以搬家几乎是一件根本不必费神考虑的事。

  他们搬去的地方在城市东面,房子虽旧,却非常宽敞。阳台很大,小卓第一次来到阳台上,就开心地回身对璟说,我要在这里种一园子的夹竹桃——他一直记得璟喜欢夹竹桃,喜  
欢摘下它那汁水丰沛的花瓣搽在指甲上,让整双手都流淌着花儿甜美的气味,一点一点在空气中晾干,那香味和绯红的颜色会像是永远凝固在指甲上。

  璟看着那个盛满春天阳光的阳台,觉得如果在这里种满夹竹桃会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浪漫,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词。璟记得在桃李街3号的时候,她刚刚长成一个少女,钻进陆逸寒的书房,像是忽然发现桃花源,一边读那些小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进去,让自己站在那个美好的女主角的位置。她开始憧憬也有那么浪漫美好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那之后,璟住到寄宿学校,和优弥在一起,如果说还有一点和浪漫沾边的事,也许就是她们在后山种的那片向日葵。在那之后,优弥进了监牢,璟一个人开始照顾小卓和自己的艰难的生活从此便与浪漫绝缘。

  那一天是璟和小卓、小颜第一次去看这新房子,当小卓说要在阳台上种满夹竹桃,璟逆着太阳光看着小卓——他和陆叔叔越来越像了,越来越接近璟第一次看到的陆逸寒的样子,他站在那幢悬挂着巨大的雕花吊灯,墙壁上挂满昂贵的油画的大房子的客厅里,像一个高贵的伯爵。小卓的气质完全像他,虽然后来生活艰苦,可是仍旧有着较之陆逸寒毫不逊色的高贵的气质。

  璟有些失神地看着小卓,想要说,小卓,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从前的一刻,曾经她和小卓并排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看着恐怖电影,两个小人儿越靠越近。然后他亲吻了她。她在那一刻带着小惊惧闭上了眼睛,可是她的心里又有多少的企盼呢。她并不是贪心,想要这两个男子的爱,只是她始终都觉得,他们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人的两面,一个是她可以依靠的,想要始终跟从的;另一个是让她心疼的,让她永远不忍放开的。

  然而璟看着小卓却没有叫出来,悬在空中的那只已经伸向她的手又慢慢放下去。她看到了他鼓励的充满期待的目光,然而璟却仍旧掉转身走了。

  虽然这套房子的租金要比从前那套贵很多,可是璟还是决定租下来。只是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只有想办法再赚些钱了。

  璟很快就和一个名声不大好的书商签了出书的合同,因为房东坚持房租要一次交齐半年的。可是璟确实喜欢这套房子。她一直记得那个阳台,以及小卓那么开心地对她说的话,还有小颜的到来,这些都让她相信,一种新的生活要来到了。所以璟觉得搬到一个满意的新房子,是作为一个好的开端最好的标记。

  而那个书商恰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是通过璟常常联络的那个杂志编辑找到璟的,璟刚好打算回到咖啡店工作,并且想着要问谁借一些钱比较合适。他约璟在一间叫做“红罗阁”的餐厅见面。璟赶过去的时候还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只是想着见过这个人之后立刻去咖啡店试工,然后还要去借钱……所以穿着随便地就钻进了这家玻璃顶,落地玻璃窗外能看到大片草坪的餐厅。这是璟久违了的环境,记忆中,上一次到西餐厅来是初中的时候,陆逸寒带着她和小卓。那个时候,她也是乍然到这样豪华的地方来吃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点也不胆怯。也许是因为陆逸寒在,璟就感到自己也随着高贵起来。在那之后,她和小卓再也没有去过西餐厅,她也终于懂得,灰姑娘的故事永远只可能发生在童话里,自己还是落到了和从前相差无几的生活里。

  西餐厅里那个书商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眼神不太好,看菜单的时候要离得很近。菜单上有半数以上的名字根本无法通过名字判断出来是什么,保险起见,璟只好点了一个Pizza。他的东西很复杂,只看到上面下面都是黏糊糊的奶酪,他用叉子挑起来的时候,奶酪就变成一丝一丝的,但他吃得并不狼狈,也许惟有从这儿,能看出他是体面的人。他说读过璟发表在杂志上的小说,可是当璟问是哪一篇的时候,他却说不上来了。很快璟就发现,他对自己的了解非常少,甚至连她还在读大学都不知道。璟有些失望,因为脑海中所有关于出版书籍的想象来自于丛微。她是多么高不可攀,然而现在出版一本书却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实现。像个孩子的把戏。

  可是璟对于这雪中送炭的人还有什么挑剔呢。

  宽敞的房子以及半圆的阳台就可以勾勒出一个温暖的家的轮廓。温暖的家是璟来来回回失而复得得而又失的东西。璟像一个渴求毒草的人那般成瘾地需要它。

  书商的要求是,两个月内完成一个长篇。要求写一个女孩子对爱情的不断追求和失落。他答应先付一半的钱。

  璟低头签合同的时候,书商忽然说:你要写得曲折,不能太平淡,比方说,她最后屡次失恋,误入歧途……他没有说完,璟抬起头冷冷地瞪着他。他立刻说,哦,那你先写吧,写完我看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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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水仙已乘鲤鱼去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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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那天璟取完预付的钱,又去房东家付租金。房东对她一点也不客气。由于她暂时只租了半年,他一再叮嘱璟,不能在墙壁上凿洞啊,墙壁刚刷过,用的是很好的漆,你住半年走了人家还要接着住……

  终于忙完了这所有的琐事,璟才坐末班车回家。头很痛,只想回家吃上安眠药就睡。终于走到家门口,却发现,小卓和小颜就坐在楼梯上。小颜的膝盖上趴着一只白底黑花的小猫  
:它那么小,也许一个月都不到。

  小姐姐,我们两个出去买小猫,忘了带钥匙。

  璟不语,径直走过去,打开门,看着那只猫很生气:我们哪里有地方养它?

  不是搬了大房子吗?还有很那么宽敞的阳台。小卓回答得很自然。

  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能搬过去呢?房租多贵你知道吗?你还拿钱买了猫!璟大声说,心里怨小卓对一切都那么想当然,不懂得这之后的辛劳。

  钱是小卓课余时间为学校图书馆打工赚的,小颜小声说,似在纠正璟,他没有花她的钱。

  嗯,是你要他去买小猫的吗?把学习的时间都用来打工,你们觉得我不能养活你们吗?璟最不能经受他们无视她的辛劳,却还要显耀他们自己有多么了得。

  小卓很清楚璟的脾气,所以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保持缄默是他一贯以来消解璟的怨怒的办法。可是小颜却不同。小颜和璟的性格倒有几分相似,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对她的可怜和轻视。她负气地一个人向门口走去,似有一种在敌人面前视死如归的模样。璟更加生气了,对他们大叫:好,你们都走,你们一起走!璟恨恨地说。从小卓的手里抱过那只猫,走到门口,然后把它丢了出去。还站在门口的小颜充满怨恨地看着她,然后夺门而出。璟回过身来,哀怨地看着小卓:你呢,你走不走?你也随她走吧。

  他摇摇头。转身回房间去了。

  璟和小卓各自把自己困在房间里。半夜的时候璟听到开门的声音,直觉告诉她,小卓出门了。他是去找小颜了。此后房间就像坠入深海的船,璟坐在满是残骸的海底,一切逼近暗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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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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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璟每一次去看望优弥,走在路上都觉得有很多很多话要对优弥说。她想告诉优弥,她真的觉得很累,常常想丢下所有的事情不管,不分昼夜地睡下去。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照顾好小卓和小颜:小卓身体一直不好,从前都是吃补品,三餐极为讲究,又要骑车去那么远的学校,来来回回,璟担心他吃不消;小颜大抵是受了刺激一直没有好,有时忽然六神无主,像是丢了魂。璟真的不知道怎么去照顾他们。但是优弥现在连半寸自由都不可得,告诉她这些,除了让她更难受之外,还能有什么意义呢。优弥希望听到的是自己写作的进程,自己正在  
向女作家的身份步步逼近。优弥似乎亦害怕伤到璟,因此从来不问璟任何问题,只是等着璟来说,并且做出一副饶有兴趣在听的样子。于是璟说她收留了小颜,说小卓成绩很好,亦像陆叔叔一样擅长美术,说小颜是个可人儿,做得一手好菜,她又说大学都有什么课,有什么作业比较难做……惟独不提自己写作的事,她没说其实她只是给一些自己都不愿意再去看的言情杂志写情爱故事。优弥只是微笑地听,有时候表示欣慰和开心,她会说“真好”。但是璟能感到优弥的失望,也许因着她把自己的前程都用来做赌注,所以会那么心切地盼望着璟凭着斐然才华脱颖而出,令人刮目相看。璟于是很怕去见优弥,面对优弥期待的目光,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璟去看优弥的次数开始变少,有书、食品或其他日用品她亦只是去邮局寄给她。几乎相隔一周多,优弥就会收到一个从可爱的小发卡到她喜欢的果汁软糖应有尽有的邮包,单凭这份心思,优弥亦可知璟对她的牵挂从未改变。

  这一次优弥终于盼来了好消息。璟去看她,坐在她对面,努力用兴奋和喜悦的语气说:优弥你知道吗,我可以出书了,已经签了合同,很快就可以出了。璟说完之后,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太重了,怎么亦不能装出喜悦万分的样子,刚才的表情显然有些夸张和矫情了。优弥表现得很开心,她连问,是吗是吗?真的吗?太好了。可是璟感觉优弥心中好似也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这妨碍了她快乐,使她的笑容很僵硬,似乎只是脸上的肌肉被她的指令牵引,机械地运动。璟又想,也许优弥根本不相信她,以为是哄她开心的。

  一时间她们变得很安静。这个好消息并没有给她们带来预想的喜悦,她们已经在喜悦到来前的折磨中倦怠了,体会不到那尚在太远处的快乐。璟看着坐在对面的小个子女孩,她穿制服、戴着编号卡、头发齐耳,说话的时候亦不看人,总是低头含胸……可怜的优弥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她关心的问题恐怕只有如何和几个尖刻的狱友搞好关系、找个合适的机会申请调去做另一种劳动等等。其他的问题,她纵然悲悯,纵然关怀,纵然感伤,亦无计可施。就如璟只是关心着房费价格,书稿换多少版税。这真是残酷——人在努力想同情和理解一个自己活动范围之外的人时,总显得有些生硬和笨拙。

  两个女孩默无声息地坐着,不去看彼此的眼睛。她们终于明白,原来想要掏出心捧出爱给一个人,有时候也会缺乏路径。

  卓找了小颜回来。他们很快便搬了家。大家没有一起商量如何布置半圆形阳台,大家没有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整个家的气氛没有恢复到从前,璟才意识到,她错了,新房子,令人欢喜的阳台并不能构成一个家。而那只猫,被她丢出去嘴巴磕在了楼梯的铁管扶手上,两颗门牙断裂去大半,只剩下参差不齐的牙茬,尖利得可以划破舌头,所以它总是张着嘴,唇边一圈深深的黄色口水留下的印记——璟没有想到它会撞到铁管上,她没有想要它流血和失去最重要的两颗牙齿。

  璟感到自己是个坏人。那个晚上她梦到小卓抱着受伤的小猫来找她。他说,小姐姐,你从前很喜欢小猫的呀,现在为什么不喜欢了呢。继而梦一转,璟又看到自己坐在满地都是凌乱牙齿的房间里,拼命从地上拾着牙的碎片,想要把它们再拼成完好。

  然而璟没有时间去修正这个新家破碎的“牙齿”,她必须开始写那个长篇小说了。于是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写小说,还要完成给杂志的随笔,不然就没有生活来源。开始她对这个故事并没有很多热爱,只是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地对待。它像是她每天面对的一片工地,每天和它相处那么长的时间,她甚至觉得厌倦。

  小颜很愿意做饭,又做得比璟出色,璟便不再去管。她暂时什么也不用管,只需好好面对她的小说。除了小说里的事,璟的确并不知道更多的了。从前订的惟一一份报纸搬家之后就被她中止了,因为这幢房子里夏天有冷气提供,多交的电费要从好几个地方抵回来。璟也不买书——这曾是她慰藉自己的礼物,现在只是每隔几周会买书给优弥,自己亦没有时间去阅读。而这些似乎都是甘愿的,渐渐地璟怀疑自己得了自闭症。

  璟有时候这样关在房间里,隔段时间也会有很强的思念——她如何能不见小卓。从前每日从外面归来,都是小卓做好饭等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中却觉得有他的关爱在,那么所有都是值得的。但是现在,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乏味无趣的璟,脾气暴躁并且神经质的璟,如何加入他们,和他们愉快地吃饭呢。每次看到那只在她的暴戾下失去牙齿的小猫,璟就提醒自己,要尽量少和他们在一起,不要再伤到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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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水仙已乘鲤鱼去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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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  

连载:水仙已乘鲤鱼去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张悦然  


  没日没夜地写。太久的时间里,璟只在这间属于她的十平米的房间里。厚实的窗帘关着,看不出白日还是黑夜。二手电脑常常死机,有时候她暴躁地拍打电脑键盘,可是郁怒之后终究还要继续写下去,只好等待它缓慢地重新启动。文件这样丢失多次,渐渐学会一边写一边存,亦不会再感到那么生气——因为璟惟一的生活伴侣就是它。璟喜欢电脑胜于纸,因为在黑的房间里和白的屏幕彼此一眨不眨地对视,它的面色苍白,像是一个多病的女子。与璟彼此惺惺相惜,在死寂的夜晚互诉衷肠。


  璟在小说里写到一个女孩对猫的复杂的感情。它是真实的,关在房间里写作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听到猫的哀叫,非常大的声音,像是有人正要送它去死。但那声音又分明是充满预谋的,像是故意要激怒什么人,闹出点更大的事情来才好。璟很想冲出去把它从阳台扔下去,她很想听听在真正的危险中,它到底是怎么叫的。她的脑中幻化出一幕场景,那只猫宛若洁白海鸥在天空滑过,然后嗖地直冲地面。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厌恶这只猫,甚至总是有要把它扔下去的念头。也许是因为它的眼神。第一次它从楼梯上看到璟,大概就意识到这个疲惫不堪的女孩才是这个家的掌权者,但她看起来那么冰冷,似是再无多一分的爱恋可以分给它。因此它看璟的时候流露出抗拒的眼神,充满本性中的邪气。璟正是察觉了这种邪气,让她觉得它已经脱离了一只猫应当有的温驯依赖的品性,变成了一个小怪物。璟终于明白,并非所有的处于劣势的弱者都能令人同情。

  璟忽然有些明白曼为什么那么厌恶她。她有一种潜意识地反抗曼的情绪,这种反抗,其实已经超出了被欺负时做出的合情理反抗,而是一种充满攻击性和杀伤力的姿态。璟一直努力掩藏自己的这股力量,可是眼睛里的邪气让曼看到了。曼知道璟藏着很大的危险性,于是想要制服她。璟终于相信,所有的感情都是有来有回,爱如此,恨亦如此,她和曼走到今天,定然不仅仅是曼的缘故。自优弥入狱,璟对曼的憎恨到达顶点,但她决然不会冲去找曼吵架泄愤,她知道,这好比做个疯了的小丑,发疯的样子虽让人害怕,但是总要停息下来,那时她仍旧是她,还是小丑。因此,惟有她不再是弱者,她让曼难受、妒忌,那心魔的折磨是最熊熊的火。她承认在心中诅咒过曼,尤其是在优弥刚刚入狱时,她心中时有恶毒的念头产生,压在那里,化作对曼的诅咒,而这些天璟写着这只猫,忽然间心中平和了许多,她想,无论如何,自己再也不需要诅咒了。

  这是璟第一次这样长时间集中精力地写作。她开始初尝此间的苦痛。“比想象得还要孤单。”璟对自己说。这种孤单并非因为远离人群,而是她发现在写作的这段时间,自己根本不能选择间断、中止、放慢,她完全不能融入其他的事情当中,比如谈笑风生地吃一顿丰盛的饭,比如给自己挑选一件心爱的衣裳。她不能集中精力于这些,哪怕没有灵感,她惟一能做的是坐在电脑前等待灵感再度出现。这等待可长可短,无人可知。璟绝望地想,这几乎像是钓鱼,如果你只是做出钓鱼的样子,却心不在焉,鱼竿摇摆不定,鱼一定不会上钩的。但是即便你聚精会神,一动不动,鱼亦未必会被钓上来。璟几乎不能忍受这种死寂般的空等待,她烦躁、不安,听见猫叫就想冲出去教训它。在这样的空虚中,璟再度开始暴食。她有时会忽然去楼下的便利店,买很多零食和方便食品回来。这样,她在那些焦灼的时刻不至于无所事事,茫然若失,她可以用吃东西来填充空虚,令自己显得忙碌、充实。然而她并不饿,吃的时候已经感觉它们恶心,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璟的胃已经在这些年的节食中萎缩了,吃下这样多的食物,根本无法消化。并且长久以来,她用来克制自己的一直是曼。当她想要暴食时,就会告诉自己,这样会变得如从前那样臃肿可笑。你难道忘记了吗,清晨被曼打醒,她鄙夷地俯视自己,烟灰掉进她的头发里。她以极强的精神力量克制自己不听指使的身体,可是这样的精力损耗令她根本无法把小说写下去。

  无意之间,璟在翻看她为之写稿的一本杂志时,看到一篇有关暴食症的报道。里面提到了包括黛安娜王妃在内的五个女子是怎么困囿在暴食症里。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于那些可怕的后果毫不在意,却只是非常深刻地把“暴食催吐”四个字记在了心里。

  璟第一次刻意令自己呕吐是在一个六月中的深夜。那天猫叫得很凶,不知小颜和小卓在做什么,小颜大声地笑起来,她显然没有认为猫的叫声有什么不妥。璟克制自己不要出去制止他们,她也许会伤害那只猫,也许会令小颜受委屈,于是她只能不停不停地吃。在吃下那么多的甜食之后,璟更加没有灵感。而那胀得可怕的肚子时刻都在提醒她后悔。她坐立难安,终于冲到洗手间,在马桶前弯下身子,一只手塞进喉咙里面。手指一直探伸进去,很顺利地,璟呕了一下,吐出了一些还没来得及消化掉的食物。她竟然感到舒服很多,这种舒服也许心理上的要多过生理上的。在璟的心里,食物丑恶得宛如垃圾,它们塞满她,还不断膨胀,令她沦为和它们一样的“垃圾”。

  那个夜晚璟在洗手间呆了很长时间。一直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璟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被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胀得通红的脸吓了一跳。璟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触碰这张惊恐的脸,别怕,别怕。她躺在床上,很快地安然入睡了。这份心安来自璟相信她吐出了所有的食物,她的肚子是瘪的,明早她不会长胖。仿佛在这场和食物的战争中,是她最终取得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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