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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姑苏屐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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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轮车转过石板巷道,江南清鲜碧嫩的田畴豁然呈现眼前,走出苏州火车站大门时长途旅行的疲惫,早化作透明的飞羽,消融在绿影迢迢中,就连我们十分钟前尚晕车呕吐的同伴,此刻也左盼右眄,面色从苍白中恢复出红润来。
江南的田园,本来便浮翠欲流,绿得宜人,更何况雨后,滴溜溜的雨珠在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高低错落的植株上闪烁,晃动、翻滚、坠落,时而灵珠四迸,时而玉珠成串,圆润明秀的叶片恣意舒展,饱饮的株身也一霎一霎里轻微颤摆,那绿色便分明潺潺湲湲流淌起来了,携涌田土的清香到你的鼻下。
方才小巷里店铺的招牌上写着“马兰头烧香干”,周作人先生怀忆浙东旧事,谈道一首民谣“ 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街闾童诵,饶有趣味。苏浙相邻,我便想,眼前的田头地埂上,可有马兰头?
三轮车在小石头路上开得不快不慢,车角上的小铜玲一路“叮当——叮当 ”地响。倘若不嫌颠簸的话,石斑路上的行车,却也有番循节奏起伏的韵致。从多土的故乡来到多石的姑苏。我们花六元钱雇了辆小三轮去访吴中第一名胜——虎丘,吴地口音浓浓的司机带我们弯上近途,光滑的青石板铺砌的曲曲折折清清幽幽的小巷,落脚沾染青苔的白墙黑顶的民居,新鲜和惊异着异乡人的目光。巷道上,一位乌髻高挽面容皎好的少妇推着童车缓步行来,半露的胳臂肤色细腻白皙如雪藕,童车里粉嫩的婴儿正咿呀自语手舞足蹈,朱红的衣裳和翘俏的虎头鞋上精心绣着珍禽图案。小车吱呀转进一处宅院,恍若走进了苏州的千年门庭,半掩的宅门里还隐约传来琵琶奏习曲声……
画轴里江南女子浣衣的逐级入水的石磴,石拱桥古朴藏秀的倒影,从倒影里悠悠冒出的小船,一一闪过,方才青葱弥目辉映着轻阴云光的田畴逐渐卷起来,卷成了暗绿凝醇的山塘河。我仿佛落进了水乡的梦里。河上有一两只龙舟,更多的是浅棕色的小船,约三米见长,中央一舱可置小几,可容二三人,船尾再一船夫摇橹。这样的小船,正宜于船头点一盏渔灯,在朗月的面影里,或是新月半吐微云淡笼的夜晚,于两岸树木、房屋、小桥参差披拂在月波里的酽影中静静行驶,依乃——,依乃——,风声、水声、橹声溶溶……船上人或有心事,心怀也渐澄然,睃着那一盏渔灯,在漾漾闲澜的簇拥下,散作四围的星梦……老片子里苏州河上便穿梭着许多小船,夹杂着贩货的,船主拖着腔叫卖,煞是好听。江南的叫卖声自与北地不同,北方吆喝声较直,而这里不仅尾音绵延很长,且腔调几转,据说是水乡多深门宅院的缘故。临水的每扇门都象箫上的孔,声腔需一波三折,返射回弹,曲曲绕绕,内院的人才听得见。迁习久了,行腔宛如唱歌。
明代袁中郎曾记: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萧鼓楼船,无日无之……而中秋为尤胜……从千人石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明嘉隆以后,民间戏曲艺术活动分外繁盛。据张岱《陶庵梦忆》回忆,虎丘中秋与西湖之春、扬州清明、秦淮之夏并为四大演唱盛事。每逢桂子香袭中秋月,苏州虎丘山上便开始举行昆曲大会,一时为之城空。
今日五一节的虎丘,游人如雾来云涌,小旗此起彼伏,恐怕热闹亦不下当年,只少了丝竹萦耳,倒是铁华岩下的“天下第三泉”畔辟设了苏州评弹与苏州说书的场子。茶圣陆羽亲品誉的“天下第三泉”上峭壁如削翠箩飞烟,泉中金鳞嬉跃,泉水清洌异常,它与闻名遐迩的剑池、井脉极佳的憨憨泉等灵泉一道,汲汲浃注了山的脊髓,润得这虎丘山上不仅重荫叠碧静秀清幽,就连块块形态各异的青石,也都水腻光滑苔色生凉的。
虎丘多名石。沿山门拾级而上,路右侧有一青石顿裂深隙,如剑方劈,虎丘在春秋时本是吴王阖闾的离宫,相传阖闾曾令干将莫邪铸剑,成而试之,劈开巨石。王者之剑何寻?再上行,路左侧却横一“枕石”,东晋高僧生公常倚此石读经,读倦便枕石而眠。距“枕石”不远是与杭州苏小小墓齐名的真娘墓,唐朝名妓真娘,不堪凌辱投环而尽,悠悠,魂消姑苏,香散江南,人称“花冢”。真娘墓东北,激变风云的一代名将孙武子演兵练武的孙武亭又兀然而立。上山的路被一块平坦如坻、可坐千人的巨石中断了,这是一块天然形成的大盘石,伫立石上,东南望松柏低窥,西北观轩阁迭连,相传生公讲经时,石上常坐千人谛听,讲经讲到妙处,百鸟不啼,白莲池满,白莲花开,顽石亦为之点头。千人石上则是我向往已久的剑池。临剑池而望,只觉池水波暗纹回神秘莫测,传说中与吴王阖闾同葬的扁诸、鱼肠等三千名剑似乎精魂不散,寒光凛冽直向你射来,于是秋山叶落,弦音空谷,在你心头卷起“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的悲声壮曲。于此登游,便可尽赏千年古塔山景胜迹了,在历史的浓霭中穿行,也许,不经意间与陈抟吕洞宾下棋的二仙亭飘然仙遇……
虎丘是个不能不令人诧异的地方。山海拨不过40米,却玲珑其外,深奥其中,亦王,亦妓,亦将,亦曲,亦儒亦道,亦佛亦仙,及至满山灵泉翠崖间王羲之、米芾等诸多名家亲书的石刻、匾额、楹联,真是浓缩了吴中的文化精粹,难怪苏东坡言道登泰山而小天下,登虎丘而小吴呢。
我在家中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窗外透进来潇潇雨声,这竟使我惦记没有在姑苏听雨了。还在孩提时代,“小楼听春雨,绿草绣长街”的苏州评弹声便飘进我的耳膜,萦绕起心中一个遥远的梦。而今姑苏之行,寄旅闹市,更无一片清荷对雨来慰我的思心。苏州是一颗梅子,需要你耐心地咀嚼它的味道。而我们一天的停留,真是舐皮滑舌,憾心未了,告别苏州前,我悄悄对苏州说:我还会再来的。当我再来,我将在黄昏溶溶的时分乘一叶小船,踏河岸民居与小桥的倒影缓缓穿过城河,泊船枫桥,人和船浸在如水的月色中听寒山寺古老的钟声;我还将在朝阳如烘中,一访苏州新兴的高科技工业园区,叩问这座城市古老与现实的交替,白发与黑发的变奏……
火车离开苏州的时候,空中又漫起了雨雾,回望时,苏州城的城廓已半隐在雨中。
苏州,象一个梦,又轻轻滑进了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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