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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白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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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 20: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麦子又黄了,搁过去,该是挟着镰刀,汉子婆娘娃齐下地的时候了。可现在村里还闲得跟没事一样。人懒得像烂泥里那头黑母猪,肉在肚子上颠着,走路都不使劲,仄楞着。直等到麦穗脖子一歪,才叫机器来收哩!
  “世道变了。”白娃蹲在自己的地头,四下里全是麦子,高个的,矮化的,有长芒的,还有光头的。各用各的种子啦。风把他半旧的白上衣掀得呼啦啦响。没人知道风什么样子,可以说就剩风没有变了,
  白娃突然怀念起人力收麦的阵势了。大人小孩都在麦地这张巨床上哼哧哼哧,像猪猡拱土一样往前干着。整天在风雨里摇来摆去的麦秸,竟藏着那么厚的浮灰,三两下就渗到人最深的肠子里了。你以为这辈子都涮不干净了,可等到麦子进了仓,一场透墒雨,你就再吐不出一口黑痰了。劳损以后的皮肉才知道什么是真的轻松。
  毒日头下麦茬地里豁出命干上一场,白娃才真正显出他的白。那些黑的自然更黑,不黑不白的更惨,晒成了酱色,一层一层退着皮,跟鱼鳞一样。晒不黑的只有白娃,脸即便被太阳烤成桃红,要裂开血口子,也不黑,等皮下那一团血散了,白娃还是那样白。
  白娃却为这份白受过近二十年的憋闷。生他的娘不白,一个炕头的爹更黑,白娃又是不足月生的头胎。农村人少有的不厚道都在这男女之事上,白娃好象就是白光光一个笑话。从他会走路起,就要被人摸着头,意味深长地叫:“白娃,白得日怪哩!”娘愤恨人这样说,爹不喜见他。白娃就很讨厌别人这样摸他的头,但无论他的脖子如何扭,也挣不脱头顶的手,那只手暗地里使着劲。白娃吐对方,唾沫就流到自己胸前,别人就更得意了。
  人人都这样叫,白娃也就认了这个名字,但他从不答应,只是瞄对方一眼,对方叫得古怪时,他就更慢地瞄一眼。白娃不爱说话了,独自一人时,他想着最恶毒的脏话,想象着喷射给那几个最嚣张的,满堂、胜蛋或者高一辈的忠寿。
  “装×哩,坐你婆炕上装你爷日的,耍得怪大……”
  “……”这样骂着白娃常常觉得很过瘾,又暗想其实自己比他们更毒。等着,看哪个不开眼的撞上。
  白娃让人刮目相看是在埋忠寿爹的时候,老丧,白事也办得很热闹,三村五社都来喝酒,场面很有些壮观。死人入了土,最后一轮该本村帮忙的上筵席吃了,菜虽然不齐全,但酒畅开由你灌。大家都想喊破嗓子,喝晕脑子,场面真正到了高潮。胜蛋舌头都有点硬了:“白娃,你驴日的,咋越喝越白,哈哈。”
  “哈哈。”这种话总有人觉得有笑头。
  白娃不看胜蛋,猛咽了一口酒,像要压下去什么。
  “白娃,我要跟你那样白,就不愁寻媳妇。你娘会生,你小子有福哩。”
  “嘻嘻。”
  白娃摔了筷子,但没有看胜蛋。
  “你娘也不会生,只生了一个白的。”胜蛋希望玩笑能让大家尽兴。
  白娃掀了桌子,杯盘撒了一地,一切都安静在碎裂声里。白娃与胜蛋之间再没有东西隔着了,他一拳砸在胜蛋脸上。胜蛋没有倒下,他是村里最黑蛮壮实的。很快扑过来,很快把白娃放倒,骑在了白娃身上骂:“驴日的,耍不起。”白娃听到清脆的一声耳光,很响,右脸有点烧,他没有觉得疼。紧接着左脸又挨了一下。白娃觉得很耻辱,他被人像婆娘一样骑着,他不用胳膊挡,他在想如何摆脱。他终于用正脸接住了胜蛋的第三个耳光,闷闷的,他的眼皮胀,嘴皮麻,鼻子一热,血糊上了脸。胜蛋停了手,慢慢起身。白娃并不撕扯他,等胜蛋很清闲地站到一旁了,才自己起来。白娃眼皮一直闭着,但他准确地握住了那条长凳,举起来抡圆了扫向胜蛋的腰。板凳面和那腰结合得太完美了,一软一硬,那十字交叉处响得很饱满。胜蛋就单腿跪下了,板凳断成两截。胜蛋刚才胜利的笑纹凝固在了脸上。白娃抬起脚,用沾着肉片菜汤的鞋底蹬向胜蛋面门,胜蛋趴下了。白娃知道,他比胜蛋利洒,从头到尾,他连胜蛋的衣服都未碰过。白娃捡起断在地上的另外半截凳子,出了忠寿糊满白纸的大门。
  院里的人这时才嚷起来了,骂白娃是二毬。人家过事情,他来滋事。正气鼓鼓声讨白娃,白娃拎着自家一个完好的长凳站到门口了,里面顿时鸦雀无声。白娃走到刚才打架的地方,放下凳子坐上去,从地上捡起一双筷子,似有似无地敲着。他谁也不看,他在想自己用筷子戳过馒头,戳穿了送到嘴上吃,很豪爽。如果用筷子戳人的脸皮,一定极脆极有手感。白娃知道胜蛋家势力旺,但他必须坚持在现场,被打死也不能被吓死,一件事必须当下就见个分晓。
  村里人还叫他白娃,因为全村几乎没有人叫过他大名。叫的次数明显少了,叫了白娃的,也一定有非叫不可的理由。人们才发现,白娃的眼神很阴,剜一眼让人打颤。胜蛋右手撑腰走路有一个多月,好了以后跟白娃喝了一次酒,喝大了也没有翻脸,人们断定这事情真的过去了。
  “白娃,”胜蛋叫的很正经,“你狠。”
  “谁不是日出来的?”白娃很少说话,但那天他说了这么一句,在场的人都记住了。细一咂摸,是那个道理,谁也不比谁正常。那时的白娃还是个小伙,但他那样说了,好象造人的事他晓得很多一样。
  白娃很男人。人们一旦不取笑白娃了,才发现白娃长得很俊。眼睛虽然一大一小,但更有内容,一只天真,一只老道。
  白娃娶上民民很容易,白娃点了个头,民民就屁颠着跟定白娃了。五年过去,民民扑里扑腾给白娃生了四个,花子生,女带男又女带男,村里人眼红得很。当了父亲的白娃才真的想开了,前二十年的憋屈是白活了。男女就那么回事,只有折腾那会儿火烧火燎的,一点不惊天动地,土坯子垒的炕都不理不睬。白娃很少打量民民,就那么大个脸有什么可研究的,灯一吹,才干事。生过几个娃的民民还常常痴呆似的看白娃。
  “看啥哩?”
  “你的眼睛一只黑,一只蓝。”
  “甭看。”白娃转个身。
  “爱看你眼睛。”
  白娃觉得有些瞀乱,往往就走出院子去了。
  白娃当了村长,那是村上少有的一次选举。名单一宣布,白娃说了一个字“日”,起身离了会场。当时没有人知道白娃激动还是生气。但很快大家就知道了,白娃毫无感觉。他不开村长会,不干村长事。但他收小会计送来的二十四块村长工资,收得理所当然。村长是你们让干的,再说屁事不管,总比把事管成屁强。村里人才知道白娃很自私,很无耻。
  乡上如果下来个干部,想落脚在白娃家喝茶吃饭,白娃就先从后门溜了。白娃坐上河岸看他的天,吹他的风,逮他的蛐蛐。逗蛐蛐是白娃从走稳路就迷上的把戏,你就能知道那把戏有多适合于儿童。每年白娃的蛐蛐都要保证是村里的前三名,他会为他的三个将军养老送终。当了父亲的人很少还有逗蛐蛐的,但白娃领着他两个儿子玩。白娃只爱蛐蛐和儿子。
  “看着,蛐蛐输赢,全看哪只多坚持咬了一口。知道不?人也一样,谁也不比谁强多少。”
  两个儿子就抹一把鼻涕裂嘴笑,两个儿子都很爱白娃。
   白娃的村长当然只做了一届就被撤了。白娃说:“才好。我不想贪污,何必当官?”村里人都说白娃很正直,很实在。
  白娃齐茬不逗蛐蛐了,两个儿子也就没了兴趣,都老老实实坐到炕头写字了。村里人开始各谋出路,除了满堂做着村长,在地里种了些菜,还留守在村子以外,胜蛋一伙贩鸡贩羊,做起了倒手生意,栓子一拨到城里,有的卖力气,有的卖傻气,飘的飘,荡的荡。白娃闲着,转出转进,很久才决定在后面涝池养鸭子。可是鸭子还没养成,他就上了栓子婆娘翠芹的炕。
  翠芹是白娃经常多看几眼的。翠芹的腰也扭得很有节奏。隆冬的早晨,翠芹送上学娃出门,回身关门时,看见白娃朝她这边走来,准备去看他的鸭子。翠芹就停住了,在半开的门前等白娃。门里昏黄的灯光把翠芹的影子一直拖到门前一棵老槐树上,飘飘悠悠的。
  “白娃哥,冷哩。”
  “噢么。”白娃准备走过去了。
  “到屋里烤一下吧。”
  白娃停住了。翠芹身子闪进了门里,影子还在门外拖着。白娃挤了进来,两人的影子重了一下,门就合上了。
  白娃睡了翠芹,并没有感觉多得劲。人都说毬日脸,翠芹的脸是白娃觉得好看的,睡了反觉得没意思了。但只要收到暗示,他还是会和她睡,有时自己想了,也会来找翠芹。男人女人都是一盘菜,一辈子吃一样,难免腻歪,吃剩下就是浪费。他只是在栓子的盘子里操了几下,当然翠芹也好象很爱他这盘菜。管他,谁又不折啥!
  直到有一天,在翠芹屋里撞上满堂,白娃才彻底不上翠芹的炕了。还是天未亮的时候,白娃还光着脚在翠芹炕上盘着腿,满堂挎了一笼白菜掀了门帘进来了,两人都吃惊不小。翠芹倒很平静,接了白菜,让满堂也炕沿坐。白娃一句话没说,趿拉着鞋子就出来了。白娃回到自己家,儿子也已经上学走了,民民用筛箩分着鸭子食,细的喂幼鸭子,粗大的给蛋鸭吃。民民的腰随着筛箩扭的幅度很大。白娃第一次觉得民民比翠芹好看多了。翠芹的腰哪里扭得过民民,民民平时是不让人看见她有腰的;翠芹只生了一个娃,她要像民民生四个,腰还能这么软和才怪哩;民民的时间是跟上学娃一起跳的,翠芹还要再睡个回笼觉,有时还抱个别的男人。把他的。
  鸭子并不好养,瘟一场白娃就赔一场。别人家眼看着盖房子,买摩托,穿花衣。白娃蹲在涝池旁,鸭子屎把他熏得眼冒金星。是金子,白娃相信。他更平静地喂他的鸭子。他只对民民说;“我要在鸭子身上发家。”民民老实,白娃说什么她信什么。白娃就很爱和她说了。
  白娃学会了给鸭子打疫苗,小鸭子握在手上,闭着眼睛,他也能一针管药水正好打五个,鸭子很少得病了。只要死一只鸭子,白娃都会用塑料袋装着,赶到兽医站让人解剖,他得弄个明白,白娃的鸭子一只也不能枉死。兽医站的老头说,白娃的解剖水平比所有兽医都高明,当然只针对鸭子。
  白娃和满堂好长时间没碰到一起了。白娃好象都忘了,满堂总想找白娃说说话。他在白娃面前没有一点优势,他的村长是白娃不稀罕干的,翠芹现在还时不时提起白娃,反正三个人的关系已经捅破了。满堂能听出白娃已经断了这条路,他还知道自己如果换成白娃,翠芹的眼珠都会亮堂好多吧。
  白娃和满堂终于在地头碰上了,满堂在清地里的糜子苗,糜子苗跟草一样,太稠的地方要一根一跟捏走,急脾气的很难做好这活计。满堂拔了一会,就蹲在地头歇气。他扔给路过的白娃一支纸烟。满堂当了村长就改吸纸烟了,因为乡上的干部都不自己卷烟。白娃接住了,没有吸,挂在耳朵后面。他知道自己戒了,戒掉以后才发觉抽烟很无聊,不像吃饭不吃不行。
  “咋想起种糜子?”白娃看着一两寸高的糜子苗。
  “婆娘又要生了,想着香。”
  “噢么。”
  “这片坡地水浇不到,糜子耐旱。”
  “噢么”白娃看见坡地那头有两只黄鼠支棱着身子,很警惕地四下转着脑袋。他想如果扬一下手,它们是转身进洞,还是会跑开?两只哩,也许不一样。
  “翠芹的脸子越来越难看了,不见东西不给笑印子。”满堂说得很轻。
  白娃想自己如果是黄鼠,就把洞打到井里,水泵也灌不满,谁能把井灌满。
  “翠芹也不是完全没人味,还提说你呢。”
  白娃还在想黄鼠,脑袋转得多累啊,钻到洞里也会被人用水灌出来,被娃们绳子拴着游街。掏了那么多窟窿,其实弄好一个就够了,真笨。
  “白娃,”满堂抽到烟屁股用手挟不住了,才扔掉。“我没对人胡说过你。”
  “毬大个事。”白娃取下耳朵后的烟,“续上, 我早不抽了。”
  白娃站起来看看天,黄土把太阳照得脏兮兮的,天上的云很高很薄,雨太稀罕了。
  白娃发家了,人人都知道白娃是从十几只鸭子养起的。白娃的儿子也很争气,都考上了大学。村里读大学的,只有他俩不愁钱,钱出在鸭子身上。两个儿子都很尊敬白娃。尊敬白娃就知道孝顺,两个儿子开始回报白娃了。首先停止了白娃养鸭子,养鸭子很臭还很劳人。接着让白娃给养孙子。村里人都说白娃的儿子最有孝心,进了城还把娃送回来养,真看得起白娃和民民。白娃知道养孙子比养鸭子操心多了,贴进去的钱也没人看见。但他也高兴,他爱孙子,也愿意让儿子落个好名声。养了大儿子的养小儿子的,直养到上学,都被接回城里念书去了。白娃看着空荡荡的院子,觉得自己有点见老,他快六十了。
  孙子虽然接走了,儿子还时不时回来看白娃两口子,每次都要硬塞给他们些钱,双方推让着,心情都比较欢喜。但儿子给的钱白娃不花,他和民民都不是懒人。那些钱分别放在两个存折上,等有一天就归还了他们。他们拿到的时候,就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爱他们了。白娃还是想养鸭子,两个儿子就死活地拦,十年不养了,白娃也有点怕那份累了。
  哎,父母的东西都是孩子的,孩子的东西都是父母的吗?
  两个儿子猜不到,白娃想有他自己的钱啊,他想带民民去南方的花花世界,让傻子一样的民民看看世上眼睛好看的人多着呢!儿子猜不到,白娃就不说,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他也不对民民说,男人只说有把握的事。算了,老了,老了就要服老。
  “世道变了。”白娃看见麦子都黄成这样了,田野里还静的只有风吹虫鸣。
  “爷——,爷——”大孙子回来了。白娃站起来, 有点头晕,他知道是高兴得太猛了。白娃看见高出麦穗一个头的大孙子在村口狂喊着,并蹦着朝他跑过来。
  “爷——,回来——”半年不见大孙子了。一定又是儿子回来送收麦子的钱了。
  这时一台收割机也从村口开出来了。黄色的,很威风。大孙子让到路边,那机器就开过来了。后面跟着忠寿一家。
  “这烧包,每年都是第一家收。”白娃想麦粒在自己的小窝里呆着一定很舒服,一粒一个窝,不挨不挤多惬意啊。都说现在的小麦没有以前好吃了,因为没有以前割的从容,以前收割下来的麦秸还要闲闲地堆在场子里个把月呢。现在连个商量都不给,直接就把它们从小窝里抖出来,它们不耍性子才怪。
  白娃看着收割机这个庞然大物,又看看衣着洋气的大孙子。“世道变了。我的孙子能长成真的汉子吗?”
  


转自: http://www.21huazhua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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