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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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的母亲》
　　　　
　　　　
　　　　由于我因偶然的原因写起了诗，也因为写诗，才会像每一个写诗的人一样，在母亲节，或清明节，热情地写上一首“致母亲”的赞歌。这样的诗写了许多，最早在自传体诗《81年后志》中对母亲的积极的生命意识做了歌颂。接着又写下了《母亲》这样普通的题目，但内容颇得友人喜爱的诗。在每年一度的清明时，我又写下了《与妈妈谈白》这样叙述与抒情相揉合的诗。在写给父亲的长诗《湘江》里，我更是把母亲生我的那个早晨给叙述了出来，还把母亲在那个春天里离世的凄凉也表达得漓淋尽致。在去年春节回家，与哥哥一起上坟，请妈妈回家过年团圆时，因感触，我又写下了《请妈妈回家过年》，深情地对着妈妈倾诉了一番。
　　　　如果作为我的诗歌的读者，在看到这些写给母亲的诗中所呈现的细节与倾诉，不管是否感到一份共鸣，但对于诗中所体现的细腻的情感，一定会觉得作者对母亲的感情可谓真挚。这是思念的赤子之情啊。
　　　　但诚实如我者。实不相瞒，我对我的母亲相当陌生，她在生的所有事情我毫不知情，就算能从家人或旁人的口中获得一些蛛丝马迹，但远远不能勾绘出我想要的母亲。在我的诗中的母亲的形象，以及我对母亲所说的话，都是虚构的！如果你对于其中过细的细节表示诧异的话，那只能这样理解，越是虚构的母亲，其细节越是丰富，而且是多线性多层面的丰富，她完美，慈祥，亲切，温柔，在夕阳渐尽或在油灯之下拥着孩子讲呢喃的故事……。于是我相信我的母亲在重病之下生下我是对我的爱。由这爱及对这爱的感激，我推导了一切的细节。
　　　　可是，我的真正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要的是真正的母亲，而不是由抒情释放出来的一个陌生的形象。于是在一首题为《自述》的诗中，我说“母亲，你越是丰富，我就越难以接近你。我用手写下了你，但我摊开手掌，却一无所有。”
　　　　我试图去寻找母亲的真相。最直观的当然是相片了，但家人却无情地告诉我，没有任何母亲的照片，连遗照也没有。母亲一生都没有照过相。这从侧面表明了母亲在世及整个家庭的生活状况，同时也严重打击了我追溯母亲形象的热情。没有相片的佐证，母亲的形象就会由人的口述的添加与涂抹再加上记忆的失真而变形。
　　　　事实上，别人跟我说的最多的只是“你8个月时，你母亲就走了。你一生下来就没有吃过奶，因为你母亲在怀你的时候就有病了。你母亲本来是有救的，救命的草药就差一味了，当时正期春季降暴雨，根本进不了山，时间一拖延，就没能挺过来。”，还有，他们补充说“你知道你为什么长得矮吗，就是因为你没吃你母亲的奶，小时候没补够，一大再补就来不及了。”
　　　　还有说得揪心的事就是母亲要父亲给她打血针的事情。“你母亲一难受时，就叫你父亲给她打血针。她不是怕死，而是舍不得你啊。”我不太懂得打血针是一种什么样的医疗方法，但母亲求生的欲望之强由些可见，很大的原因也是对还在襁袍的我及对整个世界的眷恋。
　　　　这些口述的细节只是隔靴搔痒。为了在心中凝聚出一个准确的母亲形象，我跑到母亲的妹妹我的姨娘家小住了一段时日，据家人说，她与母亲是有些相像的。在她家我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照，但是此时，我才恍然明白，我终究不能像个小孩一样与她亲昵来感受母亲的温柔了。我已是一个男人了。于是我明白，在82年的与母亲的撒手决别，已让我永远地失去她。她的一切。除了她留在世上的我。
　　　　于是，此时的我已明白，我写给我母亲的诗，其实在无意识里，却是写给了许许多多的母亲的诗，这些陌生但亲切的细节，会在每一位母亲与人子之间生发出来。那么，在即将到来的母亲节，如果我要写一首给母亲的诗的话，那么题记应该是“给天下的母亲”，同时也善告天下的人子们，切莫蹈“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重辙了。
　　　　
　　　　
　　　　
　　　　二、《我的姐姐》
　　　　
　　　　与我虚构一个不存在的母亲形象相反，我的姐姐真实地甚至是超负荷地存在着，充斥在我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里。有时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去赞美身边存在的东西，却执着地去勾描一个不存在的人。也许，母亲这一形象有些特殊，才让我如此耿耿于怀。但事实上是，我之所以说姐姐超负荷地存在着，是因为，姐姐在母亲离世之后，就分饰着姐姐与母亲这两个身份，对于我来说，姐姐可以说是母亲的代名词。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可能大我十岁，二姐也大我六七岁。在我八岁时，大姐也因事离世。在我开始有意识地打量身边的事物的时候，与我相伴的是我的二姐。但与写给一个广义的母亲的诸多诗作相反的情形是，我从未写过二姐。唯一首写得很拙劣的题为《姐姐》的诗，是写给我的大姐的。
　　　　因此，二姐在我的作品里几乎是不存在的。在我作品里存在的都是逝去的人与物，这几乎带有一丝希腊悲剧的永恒性的隐喻。似乎也在说明，在真实生活里养育我成长的二姐就真的不重要，就真的不值得去赞美或发现？但我想说不。于是，我就在最近的尚未发表的长篇小说《失去证明》里让我的二姐，在文里行间慢慢地释放开来。
　　　　起先姐姐的作用仅仅是一个道具，即显示在她的手掌安抚下的哭泣的我的悲伤与弱小。但在后面慢慢地叙述里，我挖出了许许多多的有关二姐的细节，有她领我去湘江洗澡的情形，在哪个美丽而安静的黄昏，我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母性的乳房，从而在小小的记忆里写下了女性是美的这一个记号。那时我六岁。在我养的极富灵性的小鹅被别人勒死之后，拥着我并安慰我的是我的二姐。在我执意不肯让帮我家割稻谷的人吃掉我的小鹅时，姐姐却把它煮了。在我质问小鹅尸体的去处时，姐姐为难地哭了，因为家里没钱买肉。而哥哥与爸爸都在外地，于是我与独自一人支撑着家务的姐姐相拥着哭了，同时我也谅解了姐姐的无奈之举。那时我十一岁。
　　　　平静的叙述能带来更多的回忆，还有一个细节因为不能为小说服务，我放弃了，其实这是我在中学以来一直想记叙但一直未能记叙的一件事。我上中学时，要徒步到十几里的镇上上学并住宿。时值冬天，在我背着一小袋米准备出门时，姐姐叫住了我。姐姐把我的东西就放在门槛上，从门背后拿出一根穿有线的针，为我缝外套门襟上掉了的两个纽扣。我执意要脱下来，但姐姐制止了。说冷。于是，我低着头，平生第一次如此刻意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姐姐的手。姐姐的左手没有一根手指是完整的，但并未影响她缝纽扣的灵活，虽然因过多操劳，再加上没有防护，她的手上缠满了风湿胶布——皮肤裂得太历害了。
　　　　姐姐的手是因为一次意外烧伤。但这次烧伤并不能造成整只手掌失型的后果。在她的手即将好时，恰逢上奶奶磨豆腐。奶奶为姐姐煮了一大碗的豆腐脑，并放上了色泽诱人的黄糖。奶奶当时还说，苦了这孩子了，也让她知道甜。但吃了这碗豆腐脑之后，姐姐的手迅速发炎，溃烂，并造成了一生的遗憾。
　　　　面对这一切实在的细节，容不得我做半点虚构。姐姐在27岁以前，她把整个青春留在了梅潭村的家里。母亲病逝，大姐离世，父亲在50岁以前一直在外，哥哥也常年在外。家里就只有二姐独自支撑着。我觉得这一切不能构成文学之美，这些粗糙的，尖锐的，悲苦的，沉郁的，是生存的真相，而任何文字都不能够精确地不失真的呈现一切，如果有那么一丁点丧失，那就是对这一切的不尊重。所以我一直不敢让出生在梅潭村的姐姐，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我的虚构作品里面。而在《失去证明》里面，“她”的作用只是为抚慰当时的幼小心灵。
　　　　姐姐在27岁终于结婚。她嫁到别人的家里去了。
　　　　这是喜事。对于姐姐的出嫁，我一时没回过神，我只是祝福她。到后来，一种阴郁的感伤就慢慢地渗透到我的心里去了。每次到姐姐家小住几日，然后离开，姐姐抱着小女儿送我。走到村口，我说姐，回去吧。这时一种钝钝的力量就打击了我的胸膛，抑郁的心情就跟当时阴沉的天气一样，郁结不散。姐姐要回去她的家了。我说，姐姐回去吧。姐姐再送了一段就停了下来，这时旁边的屋檐下有人叫她，等我回过头，我看到姐姐走进那户人家。她再也不回我们的那个家了。
　　　　如果我在1982年的春天与母亲的决别，让我永远地失去了母亲。那么，各自的生活，各自的需要，也让我渐渐地失去了以往相濡以沫的姐姐。同时，在全州的姐姐，也正在渐渐地失去她远在柳州的弟弟。但我永远爱你，姐姐!
　　　　
　　　　三、《我的老师康小兰》
　　　　现在回顾我的小学时光，因为有距离这个广角，我得以全观当时的整个境况。而现在回想起康小兰这位我三年级的女老师，她对我10岁时的童心的意义，我现在还是不太弄得明白。如果要分析起来，恐怕得要用上弗洛依德的理论，不过，如果用上这位倾向“泛性”分析学说的心理学家的理论，在这里，那也显得太煞风景了。
　　　　在这位女老师之前，我的学习平平，是一只不起眼的小黑鸭子。当刚刚中师毕业的她当了我三年级的语文老师之后，我的学习突然就突飞猛进了。我现在认为，是她影响了我。首先，就她的形象，在视觉效果方面，是相当悦目的。就算我小时候没有上过幼儿园，没有经过任何的启蒙，但是一看上她留着那么一头长发，瓜子儿脸，在笑的时候，还露出两个小酒坑，这一切，与我的前两任老师有天壤之别。最起码，总是坐在前排的我，不必再闻到坐在讲台上的男老师扑鼻而来的酒气，还有张嘴说话时露在空气里的牙齿上挂着的肉丝或青菜，更有甚者，在喷沫之余，还拿着火柴梗剔牙，剔掉的食物残渣，还会被舌头一卷，又吞入口中。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应该说，她的漂亮，让一个小小小的男生的心理起了某些质变，引起了一次小小的核裂变。我最喜欢她穿一套浅棕色的衣服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坐在下面听课的我，一定会有些迷糊。我喜欢她的程度到了她罚我跪但我不会忌恨她的程度。虽然她来之后，我的学习成绩相当优秀，但在我犯错误时，她却从来不会心软。但最高的惩罚也就是跪而已。现在的专家总是会提到小孩的儿童阴影与脆弱的自尊，但那时的我们，在上学之前，就经历了各种手掌与棍子的洗礼了，虽说痛苦总是有，但伤害却无从说起。但别的老罚我跪，我就会恨他们，甚至有些逆反。
　　　　我喜欢她，所以我的成绩好起来了，是为了讨好她。如果有人让她不高兴，我就会恨那个人。当时村里有个叫麻子的青年，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每次喝醉酒，就跑到学校来找康老师，乘着酒气，说些平时不敢说的话，也有一些帮闲的。他们来找碴，是因为她漂亮，她不是本地人，好像是县城的，相貌与当地的女孩子就不太一样，相当出众。康老师每每被气哭，如果不是作为本地人的老校长劝阻，也不知要闹到什么程度。从此我就恨上了麻子，到现在，回老家碰上他，我对他的感觉也是不太好。
　　　　康老师不但带来了她的漂亮与健康，还带来了许多新鲜的纸工。她那时教我做的帽子，我现在还记得，如果脑子不出问题，估计这一生都不会再忘记了。说实话，我的前任老师都是民办老师出身，自身的素养也就是那么回事儿，除了加减，还有识字儿，也就不能再教别的了。但就是这种相异，成了后来康老师被挤走的原因。
　　　　康老师被挤走，听说是因为教我们做纸工，学生把纸扔得满校园都是，是她让孩子们学坏了。后来，纸工课就被禁止了。
　　　　康老师总共在我们学校呆了一年，就教了我们一年。在这一年里，我一共得到了九张奖状，是全班最多的。在四年级，康老师另任别校，连告别都没有。不过，一天中午，我在写作业时，康老师突然出现在我的后面，摸着我的头，嘱咐我好好学习。我当时受宠若惊，真的是语无伦次，加上我性格偏内又有些受压结巴，自然是没法说了。
　　　　从此与康老师一别，一直到初二才听到她的一点小消息。这纯属偶然，还是我犯了错才听到的。那天中午我与同学偷偷地到湘江洗澡，被老师知道了。老师就把我们几个扔在他门前罚站。当时旁边有些年纪稍大的老老师在扯牛皮，一扯就扯到了已在另外一所学校任教的康老师。我大致明白了康老师正被一个男人纠缠不清，一次那男的去她宿舍，她一生气，就把所有的碗全摔烂了。我在一旁听着，心里暗暗咬牙，一边恨那男的，同时也对自已说，长大以后，如果康老师没嫁人，一定要娶她做妻子，好好待他。
　　　　这种想法时隐时现地一直到了中考。那天中午，我看到康老师来到我们学校监考，她穿着碎花连衣裙，背着包，与一个男人从操场上走过。她还是长发。一边走，她一脸的笑容。我不敢与她打招呼，就看着她渐行渐远。
　　　　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现在，想必是结婚了吧。不过，就算在不想康老师的时候，只要我手中有笔，我就会乱写字，在一堆涂鸦之中，必定会有三个字，那就是：
　　　　康小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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