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风有关，也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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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风有关，也许不
　　文/江南雪儿
　　
　　 风，从高处涌来。我深呼吸，要把旷野的味道吸到肺里去，还有，草叶、鱼腥以及秋天和泥土的味道，都统统吸纳到肺里去，那里有过量的汽油和钢筋混凝土的杂糅，我要让风进去吹一吹。就像当下的他们，这些围着一池鱼塘在悠闲钓鱼的副科、副处和副厅们，也和我一样在深呼吸，一任郊外的风轻缓地吹拂。
　　 很安静。我背后是一池鱼塘，眼前是一池鱼塘，我就坐在塘埂上，一手打伞一手拿书，浅浅地阅读一本书，书名是《聊斋》。
　　
　　 我还在深呼吸，真好。人一静，就变得轻盈；一阔朗，心情宛如一条鱼。眼前的官们也把饱和的架子轻松放下，保持一副平易近人的状态。一开始，我是被指派到这里给他们装鱼饵的，后来，看见副科在给副处装，副处在给副厅装，而副厅在亲和地给我杯子里倒热水，一副与民同乐其乐融融的大和景象，我干脆就成全了他们，坐在板凳上，像公主一样打着阳伞，看起书来。有很长一阵子看书蛮不在状态的，我只浅表地游离在《聊斋》里的某个内容上恍惚如梦。是风，风让我走进了故事里。我听到风的声音擦耳而过，周遭有一种杂质和衰朽的东西在下坠。是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下坠的气浪，光线下沉，秋叶飘落，所有鱼杆的线在被水下的东西沉沉牵坠。一塘波光粼粼的秋水是中心，围绕它，有什么东西在靠拢，视线、心绪、光影、场景。一片红叶乘风曼舞，然后，像芭蕾仙子一点脚，轻巧一落，笑盈盈地悬浮于水上久久不沉，须臾，被水下的鱼一顶，一个尖子一扎，翻转了两下，落进了水里，再没浮现。我痴迷地望着叶子，想那叶子的样子简直就是我，飞扬、坠落，然后，无声无息。我是一枚叶子，他们，围绕这一池秋水在钓鱼的人儿，他们也是叶子，水面平静如镜，一个动感的滑冰场。我想让风儿把他们吹进去也把我自己吹进去，吹皱水面吹到水的深处，集体消失，和风景和秋光共赴一水。
　　
　　 风，再度从高处吹过来，有些微的草叶味和鱼腥味擦过。我读出了故事内容。那是讲一书生与少年鬼相遇的事情。鬼告诉书生能重新投胎做人单等有人落水即可。书生第二天在河边果然看见塘埂边有一妇人和孩子走过来。看到这几行，我抬眼看看四野，正午时刻，秋意葱茏，果然从远处塘埂边有一妇人和孩子走过来。一时间，鱼塘以及钓鱼的他们忽然黯淡远去，聊斋故事里的阴风从书页里扑翅而来。我竟不知是妇人和孩子正从书里走出，还是孩子和妇人已走进书里去。一闪念之后，一切场景复原。我调整好姿势继续阅读：那书生竟然没有发现鬼重新投胎，倒看见落水妇人自己爬上岸抱起孩子走了。与鬼再次相遇时，鬼对书生说，我实在不忍心让妇人死，那孩子可怜，两条人命。我震惊，蒲松龄先生实在可敬，写狐狸精个个可爱，写鬼居然如此有鬼德。这是书品，是阅读的高境界。我再次深呼吸，要把这个故事和那个叫做旷野原生态的场景都吸到肺叶里，那些官员们垂钓的背景以及远处城市的轮廓都像一幅水墨画的阴影部分影影绰绰，风一吹，像画也不像画，而被风吹起的故事鲜活于脑海，一种境界在风中如水荡开。
　　
　　 也是风，另一个与风有关的场景。稻草，是从学生床铺里废弃的旧稻草，堆积如山，潮湿FB，似乎有毒蛇、臭虫和蜈蚣出没。离稻草有三步远的地方是个水泥砌成的乒乓球桌，蓬松的稻草与水泥桌齐平。我不能再说稻草了，那时，我们这群孩子的瞳孔全部放大，我们被一幕稻草缠绕的景象牵引。
　　
　　 强子，那个胳膊上戴着红袖章架着双拐身高马大眼神凶煞的大哥哥。像一只狗一样瘫痪在稻草丛中，他的眼睛里全是泪水，他用红袖章当手帕在擦鼻涕。他骂右派校长，语言恶毒而肮脏。他靠他哥哥养活。哥哥敬重右派校长，不准持拐的弟弟参加“打砸抢”。哥哥惩罚弟弟方式就是没收他的拐杖，哥哥架着双拐在很远的教室走廊尽头看瘫痪的弟弟一言不发。
　　
　　 我们，一群孩子，就在离强子三米远的地方。平时，我们特害怕他，他把拐杖一横“啪”会给我们发一枪的姿势，我们总有中弹的痛感。现在，他混融在草垛里像一团泥巴、一只虫，根本站不起来。他动物一样爬起来骂骂咧咧，爬到球桌前，双手一用力，好样的，站起来了，一、二、三，我们集体为他呐喊，支撑、支撑、窒息一般地再支撑，双手一软，他就像山一样轰然倒下。一开始，他倒下去一次，我们哄笑一次。还有很恶劣的男孩子用石子砸他，有人指了指他远处的哥哥，男孩一伸舌头。后来，我们就齐心协力为强子呐喊加油。强子在我们高涨的热情下也有重生的感觉，一、二、三、一直数到20他都没有倒下，我们就鼓掌。而这时候我们几个女孩子会绕到前面去看他的腿。那两条腿像竹竿一样始终在裤管里剧烈抖动，抽筋一般，等双手没有了力气，他轰然一声再次倒下。强子加油！强子站起来！大风吹起，稻草把我们的视线遮蔽，强子哭叫，我们也在哭几叫。他站不起来，我们也感觉自己彻底瘫痪。他非站起来不可，可他就是站不起来。我们和他一起在与无形的力量较劲。后来，有两个男孩一左一右走到他身旁，用肩膀支撑他带他走了一步、两步、三步，我们欢呼雀跃，不一会儿，他们三个齐声摔倒。循环了无数次后，强子的自尊和我们的耐心集体如稻草一样瘫软下来。天色向晚时刻，我们这群孩子被大人一一叫回家吃饭。大人牵我们手匆忙离开，我们都一步三回头。我看见凛冽的寒风里，强子在稻草丛里嘶哑的哭泣，风把稻草吹乱，一缕又一缕的稻草掩盖了他的身影。
　　
　　 如果说，这是一个关于在风中站立的故事，那么，我还记得另一个故事，那是在风中奔赴的故事。
　　
　　 依然是风，阴冷的傍晚里绽放出飞雪朵朵。雪天雪地的世界一片澄明。我们全家吃罢晚饭在风雪中堆雪人。父亲拿来墨水瓶盖给雪人当眼睛，母亲剪下自己一绺头发给雪人当胡子。躲在门后不断咳嗽并微笑的奶奶指着远处说，把大路上那姑娘红围巾拿过来围上就好看了。说来好玩，在大路上果真有个围着红围巾的女子在风雪中向我们走来。她是从城里乘车到公社又在风雪中步行50里一人踏过封冻的冰河，凭着一种信念奔赴而来的。她是我父亲早年带过的师范学生，父亲请她来给乡村学校编排“批林批孔”天津快板节目，接到父亲信后，她提前20天在年初二赶来了。父亲高兴地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松，样子很激动。不一会儿，母亲进屋给她盛出一碗炒米泡鸡蛋花，她在雪地里吃了，热了，把围巾给我们围在雪人脖子上。就这个细节，我们一下子都喜欢上了她。父亲让我们喊她小红阿姨。多年后，我在想，我的小名也叫小红，是否是父亲有意取的呢。一个女子冒着风雪步行50里前往别人家，她很可能会摔倒、迷路、掉到冰河里淹死，甚至会被坏人欺骗，但她终于到来，为了一个并不紧急也不重要的事情。我们和父亲都非常欢迎她，只是母亲不小心把手擦破皮出了血。奶奶则在雪地里一个劲地咳嗽，然后，冷，打哆嗦、气喘，最后是气管炎加剧咳成一团。母亲把我们全家五个热水袋全部灌上热水给奶奶捂，但奶奶只有出的气没有吸的气，我和弟弟妹妹都哭了。父亲说怎么办，校医回家了，赤脚医生也找不到。小红阿姨戴上围巾就要出门，她说她来的时候看见路上有个高高的土墩叫做翁墩中学的地方有个校医，她还上去问了路吃了一块糯米饼呢。父亲也戴上围巾拉着她的手说，走，一起去，他姓翁。他们就开门，风雪把他们打个踉跄，他们手拉手走进了风雪交加的大雪夜。后来，他们把医生找来了，奶奶抢救过来了，父亲学校的文艺演出获得了全省大奖。但我把这一切都作为记忆里远镜头推远推淡，我总是突兀地想象着我父亲与小红阿姨手拉手奔赴大风雪里去的情景，我甚至想把这个镜头剪辑到我自己与某个心仪的老师画面里去，但是，它是那么凛冽顽强，像风一样伫立在记忆里。
　　
　　 风，一个多么无力的东西，但是，当它被赋予一种背景情境，它就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也许与风有关，也许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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