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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的叙述
??一只手的叙述
■杨四海
忘不了1993年的那只手。那只手被父亲举过自己头顶,1993年的阳光,就从父亲五个指头的隙缝间穿过。那天中午的阳光强烈,跃向室内时,已是柱体形状,它似乎比窗外的光线更加刺眼,即使那些飘浮着的灰尘,也在这道光束之中,颗粒清晰可见。它们是那样轻,而且细密,因为一只手的迅速划过,那些灰尘颗粒,就像河水里的泥沙,旋涡一样不断地翻滚,再慢慢地向下坠去,有一些涌向父亲的脸,父亲的眉眼模糊,却于阳光中面容轮廓分明。父亲站了起来,本来父亲是坐在藤椅上的,其时我们刚吃过午饭,吃过午饭的父亲习惯地坐在藤椅上。那把椅子已经有些年头,有的地方藤条折断了,有了窟窿,又被父亲用一截电线缠住,绑紧,它挨窗户很近,大约有1.5米距离,窗外的那柱阳光,就坚定地走过1.5米的路程,在照亮了父亲的那只手的同时,也照亮了那把藤椅的一部分。当然,还照亮了坐在藤椅上的父亲身体的一部分。父亲说,“是我带领你们跳出了苦海!”
——父亲说出这句话时,应该那年夏季里某一天的中午,准确地具体到哪年哪月哪天,我没记住,只记得是中午。是的,中午。那个中午又闷又热,桌子上,有一台老式摆头风扇,咣当咣当地在时间中响着,将并不凉爽的风和那句话向我们送过来。究竟是谁、是什么的事情,让父亲如此愤怒,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但我记住了是父亲见有人说他无用,将桌上一只喝水的碗摔在地上。父亲拒绝儿女们对他的埋怨与指责,以瓷的迸裂声——让我们都闭上了嘴巴。那天晚上,我们各自返回自己的居所前,母亲抹着眼泪说,嗨,你爹最大功劳就是把你们带出了未宋村,如果那年他不当兵,你们谁都还在村子里种地,除了这,你们能干咋样事、做咋样念想,那都不是你爹的事情。
是的,那肯定不是父亲的事情。尽管父亲当兵那年,我还远没来到这个世界,但我仍能理解,这之后,母亲为什么要不止一次地诠释父亲那句话,那即是基于她认准了我们今天生活在城市,而不是在乡村,都与父亲的“当兵”有着紧密联系。这是事实,当我回到故乡未宋村,看到叔父的几个儿女,为了过日子,不是起早贪黑地种地,就是出外打工的时候,这种事实呈现出了它真相的一面。在这种事实面前,也许我们什么都可以想,又什么都可以不去想的……我们之所以只是现在的自己,而不是别人,那是我们承继了他的血脉,却肯定按照自己的性格活着,无论你怎么活着,活着就是结果。也许结果平淡,在他人看来,甚至黯淡,但我从这颗果实中,仍能找到里面的核,剥开壳来,那无疑就是我们的本质。这么说,也许有些宿命,但这仍是事实。
父亲说的那个“苦海”的未宋村在冀南,白杨树挺拔、道路笔直,庄稼地种下的不是水稻,而是麦子、高粱和玉米,是我对它最确切的印象。1995年夏天,我去了未宋村,似乎就是为了回答1994年的冬天——父亲临终前三天,握着我的手,说下的那些话:呵呵,小海,你老是说要回老家看看,你到底什么时间回去?……我回去了,在未宋村外那条土路上,叔父和婶子喊叫我和长兄的小名奔来,可是那个喊我名字的叔父现在也已去世,但我仍记得叔和婶奔跑时,他们脚下蹚起的沙土在风中扬起的样子,我甚至清楚地记得,是婶子那一声“小海”的叫喊,竟让我泪水瞬间充满眼眶,忍,也忍不住,溢满了我那张来到北方村庄的脸。
我不知道是不是1993年的那只手,促使我完成了那次北方之旅?但我在向叔父说起父亲的死时,却一再提起父亲那只手。
那只手冰凉。在我今天的感觉里,1994年腊月二十二,急着出院要回家过年的父亲,腿已没力气,上车时,他握我的那只手冰凉。那只手的脉搏再也摸不着的时候,正是除夕的前一天。在那个深夜,我的手与父亲的手再次相握时,感受到的不是年即将来临的温暖,而是冰凉。父亲去世之后,我很害怕过年,年的前一天是父亲的忌日,我们的过年跳不过那一天。但我确定那两只相握的手之中,有一只手是暖和的——那是我的手。而冰凉,只是父亲生命的温度,最后狠狠刺入我肌肤的悲伤。它渗入我的骨头,成为铭刻心底的记忆,因此我的记忆在那一天是冰凉的。我多么希望父亲能感到他儿子的手是暖和的呵。也许即将离世的父亲,是感觉到了我那只手是暖和的,只是他说不出话而已。对于我,冰凉,或温暖,无疑都是疼痛,尽管疼痛至今像是麻木了。
(正文字数:1699)
2007-1-18,晚,于安庆
(大年将来临,谨以此纪念我的父亲忌日)
转自: http://www.ic37.inf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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