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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8 11: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工地人物志

??之一·骡子
  
   文/李剑鸣
  
   在工地上的人,基本上没什么正经名字。比如这个被叫成骡子的猥琐男人,大名叫什么,没人知道,就连包工头记工分时,也写成罗子,“骡”字他不会写。
   骡子这个外号有些来历。一来因为这个人长着一排骡子一样宽大的牙齿,二来,这个小个子男人干活卖力。磨盘大的石头,别人用车来推,他却硬是能咬着牙从拖拉机上一直搬到工地,这之间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每搬完一块,总是憋紫了脸,牲口一样喘着粗气。可是让他用车推吧,他总不乐意,好像这样会吃亏似的。至于挖沟背水泥和沙子什么的,他就卖力了。因了这个,包工头没少表扬过他。当然,这表扬是有一个前提的,那就是以此来贬低其他人。尤其是那个叫泥鳅的黄脸瘦子,没少被包工头当反面典型骂过。时间一长,泥鳅就对骡子心里有了一些怨恨,在背地里把他叫做牲口,后来慢慢传开,不知怎的就又变成了骡子了。
   骡子家在离小城三十多里的大山里,据说生有一个女儿,十来岁。在当地,凡是没有得过儿子的人,是被人很看不起的,总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说头。骡子刚来那时,跟工友们闲聊,傻愣愣地就告诉别人,自己命苦,只生有一个女子。其实这样的事情,换了别的任何人,总是会想尽办法地掩饰,可是偏偏他一根筋。事情这样传开,大家就都开始议论,子在那件事上,是不是也跟真骡子一样。民众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尤其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的想象力更会无限延伸,扩散,飞跃。泥鳅对这事最来劲,可能是因为心存怨恨,把这事说得头头是道。按照他的推测,骡子的女儿一定不是亲生的,并且,骡子晚上脑袋一挨枕头就睡得像死了一样,从来没有参与过大家每天在睡觉前对女人的激烈讨论,所以认为,他就是一真骡子,换句话说,是跟真骡子一样没有性欲。这事后来被骡子无意间听到,当时工地的卷扬机坏了,别人都躲在楼底阴凉处歇息,而他却自顾自地往三楼上背沙子。在楼道里时,听到工友们一波一波地哄堂大笑,很热闹的样子。以往他总是不在意这些,工地上的人,成天死命价干活,梢得闲暇,就把话题圈定在女人身上,开些荤玩笑过过嘴瘾。可这次,他们哄笑的间隙,老是奔出“骡子,骡子”这样的字眼。说骡子也没什么,本来在这里,他就是经常被人嘲讽的对象,被人取笑几句又少不了一块肉,他早就习惯了。可他们的说笑似乎跟以往不同,骡子那两个字被压得很低,很神秘的样子。骡子就站住脚细细去听,这一听,他肚子里的火就再也压不住了。他气急败坏地冲进去,泥鳅正讲到精彩处,声音越低了,众人的脑袋都拢在一块。看到骡子冲进来,在场的人都愣了,笑容凝固在脸上,就像糊上了一层糨糊。骡子阴着脸,原本布满血丝的红眼球就凸起来。他指着泥鳅的鼻梁低低地说,你,再说一句!泥鳅尴尬地笑笑,说,实我也没说啥。骡子说,你娘的×。泥鳅不说话,低头卷起一支旱烟来,默默地吸。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这事之后,大家都发现骡子有所变化。比如,晚上睡觉从来不脱裤子的他,现在却脱得一丝不挂。而且故意不盖被子,把裤裆那里黑乎乎的一片暴露出来。夏天蚊子多,他身上就像得了水痘一样,被蚊子叮得体无完肤。这样一来,身体痒得难受,他就半夜爬起来挠,挠舒服了,再接着睡。有一次叮到生殖器,难受得要命,他半夜起来一直挠到天亮,才有所缓解。长时间睡不好,他的眼圈就发黑,眼皮肿胀。大家渐渐发现,骡子干活再也没以前卖力了,成天睡眼惺忪地耸拉着脑袋,反应也迟钝起来。有一次用切割机切钢筋,切盘卡住了,他却一点没有反应,那切片被打碎,飞起的碎片打在他胳膊上,就立刻划出一道血痕。
   在工地上,骡子只跟一个人谈得来,那就是看门老汉。老汉身下无儿无女,一辈子光棍,俩人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老汉屋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若晚上歇工得早,他会去老汉那里看会电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卷纸旱烟吸。有时老汉会用工地上拣来的木头墩拢起火,两个人就熬茶喝。骡子被切盘打伤以后,老汉就多次劝他,回家去歇息几天。老汉一边用筷子搅着茶罐一边说,这人就跟茶叶一样,要用文火熬着,就耐得住火,喝上十来罐,味道不减;你要是用大火煮,不过三罐,那茶味早就轧干了,喝到后边就只有一股开水味儿。骡子点着头应承着,终于答应了。
   骡子第二天下午收工时向包工头请了十天假就回去了。可是明天一早,他就又回来了。回来以后的骡子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工友们见面,问,骡子,咋这么快就回来啦?骡子黑着脸不说话。又说,骡子你急着回来干啥呀你,媳妇的炕都没坐热吧?骡子拿眼瞪了那人一下,那人灰溜溜地走开了。晚上骡子坐在老汉屋里的火塘边,也是一句话不说。等看电视的人都散了,只剩下他们两个时,骡子才开始说话。他第一句话就是:那个婊子养的,偷人了。老汉乍一听,没反应过来,问,啥?啥人了?骡子说,我昨夜回到家时,是夜里十点多,女人和娃娃都睡下了,我怕吵醒他们,就没叫门。我是翻墙进去的。我伸手往炕上摸着,想去睡觉,却摸到一条粗腿,还长着扎手的细毛,当时一下就碜住了。就擦着一根洋火去看,娘个×的,居然是个男人。娘个×,那个婊子养的,偷人当着娃娃的面,我女子就在旁边睡着。我气死了,抡起门后边的一根鞭杆就抽下去……后来呢?老汉问。我把他们打了一顿,骡子说,我要把那个婊子养的交到她娘家去,不要她了。我娃抱着我的腿哭得凶。娃娃还小,她不懂,求着我。我咋办?我能咋办?把娃哄睡下,天一明我就走了。
   唉,老汉叹了口气,低头拨弄着火盆。骡子默默地吸烟,然后狠狠地把烟屁股揉在火塘边上,说,你说,我现在咋办?老汉说,回家去,别来工地了,在家里看住她!骡子不说话,伸手在墙上撕了一块糊墙的报纸,低着头卷烟。两人就再不说话,吸烟,喝茶,一直到很晚,才去睡了。
   骡子的女儿是一个瘦小的姑娘,大约十岁左右。跟所有乡下姑娘一样,她的皮肤有点黑,给人的感觉似乎没洗脸。穿着大红大绿的或者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有扎眼的辫子,这些装束在城里基本上已经看不到了,虽然这只是个小县城。骡子的女儿是哭着跑来的,眼窝那里有一团污垢,可能是脏手擦眼泪时留下的。至于这个鬼东西是怎么找到工地的,没人知道。总之她来了,而且哭得很厉害,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骡子一见女儿这样子,就急了。他抓住女儿的手使劲摇着,大声吼,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说呀!从女儿断断续续的哭声间隙约略听清楚,原来是他妈走了。走了?走了。真走了!去哪里了?不知道。总之,今天一大早,女儿才睡醒,就看到娘在收拾衣服,包了一大包,背上走了。女儿问她,娘你去哪?娘说,我去死,我活不下去了。我活着不如死了。你懂吗?你不懂,你太小。我还年轻啊……娘这么说着,就哇地哭开了。娘是哭着走的。骡子愣在那里,定定地听女儿讲,定定地站着,一动不动。后来,他膝盖一软,就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嚎啕大哭。工友门都来劝他,说一些笨拙的安慰言语,可这并不顶事,骡子哭得依旧震天价响。骡子哭了半个多小时,突然哭声就止住了。他把眼泪和鼻涕全部蹭在袖子上,然后猛地起身,也不管还坐在地上哭着的女儿,就抄起铁锹去干活了。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是很奇怪的。比如骡子,遭遇这么一场变故,不但没有消沉,反而更来劲了。他恢复了原先那样的体力,但干活比以前更卖力。除了每月回去给寄养在二叔家的女儿卖点东西,其余时间便全用在干活上。比如晚上收工以后,睡觉前那一段时间,先前他是去老汉那里看电视,现在不了,他干活。什么活都干,清理落在地上的水泥屑,搬砖头,运沙子等等。他不让自己有一刻的时间消闲,似乎干活就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当然,每每听到包工头当着其他工友的面表扬他,说着他的好话时,他还是会淡淡地笑笑。
   除了干活,骡子还有一个变化,只是这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骡子的右眼窝里时常积着厚厚的一堆眼屎,那眼屎从白色变成暗黄,擦掉以后不出两个钟头,就又会积聚起来。这样一来,他就常要用手去揉眼睛。在工地上,大家成天都与水泥打交道,用个不贴切的比喻,这些民工们,其实就是在水泥堆子里刨食。骡子用粘满水泥的手去揉眼睛,也不知道是水泥腐蚀还是眼睛本身生了病,总之,出事了。起初,骡子感到眼睛疼,干疼干疼的,像灌了辣椒水。就揉,越揉,越疼,就用袖子去揩,那袖子上也是粘着厚厚的水泥的,一揉,眼球就火辣辣地,像被烧伤了一样。骡子并没在意这个,还是不停地干活,不停地用袖子或者手背去揩眼睛。过了几天,那只眼睛眼球变成血红的一片,视线也模糊起来。骡子心眼直,以为是夏天天热,“害眼”了。“害眼”是土话,其实就是红眼病,在医学上叫传染性结膜炎。这种病能传染,天一热,就会发作的,症状是,眼睛肿胀,眼球充血,视线模糊。这病他小时候害过几回,是娘用毛巾蘸了冷水敷好的。骡子每天都用冷水敷眼睛,持续了十几天,依旧不见好,视力也越发地模糊。老汉送给他一瓶眼药水,点了几天,也没甚作用。
   干活。除了干活还是干活。骡子的右眼不住地流着眼泪,眼泪落在地上,就把地上的尘土搅起来。看门老汉给他拿来几片泡开的茶叶,让他贴在眼睛上,可他嫌那东西堵得慌,常常会偷偷拿掉。有一天,泥鳅指着骡子的眼睛,慌张地说,啊,啊,啊。骡子以为他有来取笑自己了,没好气地说,啊啥啊?吃干屎了么你?泥鳅说,你的眼睛呀。泥鳅就找镜子去给他看,原来骡子眼球上结了一层白膜,这让他的眼球变成了白色,看起来浑浊的一团,像化脓,让人恶心。骡子看了后,笑笑,说,见好了,见好了。说着长长地嘘了口气。
   一个多月以后,进入三伏天,天气越发炎热。那天早上,骡子睁开眼,突然发现那只病眼什么也看不到了。摸了摸眼球,那里有一片粘稠的分泌物,很恶心,像是被人吐上了一口浓痰。拿袖子揩了揩,突然发现那眼睛已经不疼了。不疼倒好,继续干活去。几天以后,工友们发现宿舍里有一股强烈的臭味,是那种腐肉的味道。那味道像会生长似的,刚开始是一点,若有若无地漂在空气里,后来慢慢生长,扩充,蔓延,整个工棚都裹在恶臭当中。大家开始四处翻寻,以为有死老鼠了。所有的床铺,柜子底下全部翻了个遍,也没找出来。泥鳅鼻子灵醒,臭味就是他最先发现的。他嗅着鼻子仔细地寻找气味的来源,最后发现,居然是骡子的眼睛,那里散发着腐朽的臭气。骡子的眼睛坏了,腐烂,流浓,并且散发出刺鼻的臭味。眼睛的病变在身体上也有了反应,现在他感到浑身疲软,没一点力气,走路都很吃力。他推车子送混凝土,那里正好有个缓坡,以往只需脚底下家点劲就上去了,可是今天,推到坡上,车子就怎么也走不动了,还显些滑下来。他感到脑袋沉重,眼皮不住地合拢住,他又强行睁开。看前边的路时,那路就往天上伸,倒立起来,像一架梯子。他瞌睡极了。多天以来的劳累现在一股脑全部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可是他不能睡。他怕被人笑话,泥鳅以及其他的工友们。他若倒下,他们的嘲笑会立即将他淹没的。他长吸一口气,憋足了劲再一次把车推起来,由于气力不够用,所以他一直不敢换气,直到把车推到工地上,才出了口气。同时,随着这口气的呼出,他的意识也像油耗尽了的灯盏一样,轻飘飘的,游离开来。正在铲沙的泥鳅抬起头时,恰巧看到骡子的身体重重地栽了下去……泥鳅赶过来,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滚烫着,像一颗烧熟的土豆。急忙唤来其他工友,连背带扛,总算把他弄回了工棚。
   骡子躺在床上,意识变得模糊,常常大声地叫骂。而清醒的时候,大多是瞅着屋顶一言不发的。有一回泥鳅给他喂水喝,他就破口大骂起来,泥鳅问,骡子骡子你到底在骂谁呀?骡子说,我骂天,我骂地,我骂狗日的骡子,我还能骂谁呀?接着就又是嚎哭,那声音不像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沉闷,粗壮,悲愤,倒像是从肺里直接喷发出来的火。看门老汉说,骡子可能是着了“脏东西”了。脏东西,意思就是被鬼附了身。早年,在当地人家里,有供奉毛鬼的习惯。至于毛鬼是什么,说不清楚,总之谁若拿了主人的东西或者惹主人生气,主人嘴边一念叨,传进毛鬼的耳朵里,那它就要去报复了。毛鬼可以附身。毛鬼一附身,人就会意识模糊,胡说八道。老汉找来三根筷子,一个青瓷碗和半碗清水,将筷子立在水中,又手捏一把白面四处撒,嘴里低低地叨咕着。烧纸,祷告,磕头,然后把水倒掉。这是一场简易的驱灾避凶的法事。
   包工头来看骡子。包工头一进门就掩住鼻子,他捏着鼻子说话声音就像一只公鸭子。询问病情,家里的情况,然后转入正题。包工头说,骡子,不是我赶你走,你的病都这样了,还是回家去歇息,这里喝口热水都没有呀。在家里,好歹有人照顾是不是?骡子点头。看门老汉说,哪有什么家呀,一个十来岁的女子,还在他二叔家寄养着咧。包工头说,那在这里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呀,这样吧,你本来没做够一个月,但我按月给你把工钱结了,明天你就回去养病,好不好?骡子点头。泥鳅说,他现在站都站不起来,怎么回家?包工头说,一个三十来岁的大男人连家都回不去这不是笑话吗?我半夜喝醉了酒,站都站不住,还不是照样爬回去了?再说,在这里,出点事情谁负责,你负责吗?这么一说,大家都不说什么了。
   第二天天一亮,骡子就起来了。穿好衣服洗了脸,支吾着对泥鳅说,泥鳅,哥以前对不住你,你担待点。泥鳅说,别说了骡子,走吧,过些天我去看你,安心把病养好了,你还是咱们这里干活最厉害的骡子。骡子淡淡地笑笑,说,好,我,还是骡子。刚走两步,骡子停下来,支支吾吾地说,我,把你的头油给我抹点。泥鳅说,好。就从床底下翻出一瓶发胶,仔细地抹在骡子的头上,并且梳理得整整齐齐。
   大家把骡子扶到工地外的马路上,看着他艰难地向前走去。骡子的双腿疲软地托在身体后边,走一步,就摇晃一下,似要摔倒了。骡子趔趄地前行,清晨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出很长很长,那两条粗壮却没有一丝气力的腿拖在身后像两条硕大的尾巴。骡子慢慢地往前走,大家走后边默默地目送着。突然,泥鳅冲过去了。他双手扶住骡子,眼泪已经下来了。他大声地说,哥,我送你回去!
   骡子坐在工地上运沙的推车上,听到深厚推车的泥鳅喘着粗气,眼睛里就有了一些湿乎乎的液体。他用手背擦了擦眼,又擦了擦眼。后来手背也湿了,他就用袖子。他用袖子揩着眼睛,坐在推车上走完了剩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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