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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原
文/陈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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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天带着我,从常州城西头穿过咳嗽声、开始风干的树枝、面包坊、装铁栏杆的花圃、像经血一样的发廊招牌,篦箕巷就显得很薄很透明。巷内聚积了几百年烟火气的梳篦店,还兼售宫花,到了秋天,干瘪的花茎里分泌出隐隐约约的奶白乳汁,奇香无比。那时篦箕巷还叫花市街。立秋后,隔了咸菜色的城墙,我在毛边纸涂一个长长发髻、面容红润穿白袍的女人,还画了座石桥、一大簇桐树和灌木丛,其实,还有一排排禅院的飞檐灰瓦什么的,女人低着头前行, 末过石桥,就被青原的短讯阻止了。单调而有些尖锐的声音,像极了蝉鸣。他说哪一天可以来城西头喝喝老酒?哈哈,我上次去常州,原想把十年期的花雕酒与青原喝个够,每次和他一起喝酒,青原都冷不丁的吐出一个词牌,那次是青玉案,说篦箕巷口一只叫青玉案的鬼问他要烟抽,他把烟递过去,那只鬼在桐树边呆呆注视他,他寂寞的讲述一个场景——匆匆走掉的鬼,背后桐花一片。
我还是觉得叫花市街中听,古老的如同青原吐出的词牌。我并不是说青原合适住灯红酒绿的地方,一到晚上,街上家家都挂宫灯,织锦锻面料上画透明的翼翅,暗红的火苗,一闪一闪,单薄的画满花青、珠砂的翅膀便扑哧哧抖出来,彻夜不灭,很有点歌舞升平的样子。当然,青原他们不在乎这条街叫什么,在乎的,只是花市街有无蝉鸣。我知道,他其实巴望那些青玉案、如梦令化成一群群粉红的女鬼,艳如桃花。青原一向说我是蝉观,彻道也说禅观,立秋以后,就听不到任何一声蝉鸣,彻道猜测它们可能隐匿天宁寺或者净观禅院,和那个经常出没花市街的老男人一起,沾上寺院飘过的香火消踪了。元丰八年,大胡子的苏轼骑着大鸟,携一大簇桐花飞过常州城,篦箕巷又薄又长,街上没有一棵桐树,那个场景和我后来构想的画面有点相仿:白袍女人低眉缓行,大鸟不停拍打翅膀发出叫声,短促、尖锐,女人的步履一下子慌张出来,身后有石桥、宽大的袈裟、一长排桐树飞檐灰瓦,蠢蠢欲动。苏公是从禅院后门进来,穿过长廊,青紫色的树枝坚硬得张牙舞爪,白袍尼姑被吓了一惊,鼓鼓涨涨的胸部不小心擦过男人的胡须,仿佛两朵溢开的桃花, “何似东坡铁拄杖,一时惊散野狐禅。”苏公大约是没料想,突然一惊,惊得化成软绵绵的一团银练。
六年前,我还在另一座城市画画,望着东南方向,那道银练就飞在空中,不过总觉得有点离谱。我后来一直为青原惋惜,篦箕巷最南端那口子被扎成银练后,彻道就对我有些冷漠,“闭嘴,”她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矜持,你原来可以学做蝉鸣的。”她看都不看我,一直朝前走。
“等一下,”我说,“等一下,这样对我不公平。”
“我叫你闭嘴,”那只白净的手带我转进庭院,前面是一堵墙,“把脸擦一下,那鬼在桐树下等你。”
和六年前一样,青原站元丰桥斜斜的石阶上向我微笑,一身白袍翻过斜坡,悄无声息落到石桥下的水面,寺院的轮廓描摹得水光青敛。北宋年间读书的男人都蓄胡子,好像学问越大,胡子也青敛得密密麻麻,脑袋后面串着长发,像少年的青原放荡不羁。有时也赤身裸体,只在前面围一小裤叉,篦箕巷口常常有长长发髻的女人穿过来,暗红或浅白色的小裤叉就一往无际挺了出去,像前方一排排寺院被打湿的屋檐,飞扬跋扈。我在常州城,透彻、薄如丝绸的翅膀,从雕花木格扇的昏暗留下一些模糊的影迹。我讲苏东坡、青玉案、广陵散,这个老男人就在屋顶放一只蝉或者几只蝉,他使劲抽烟,弄得一团团烟雾,那一只或几只蝉没完没了,像一架老式的唱机旋转着,发出尖利、单调的怪叫。
好多年以前,常州城就是这样。有一次我突然心血来潮,故意摸了把青原胸部,他一下没躲过,身体像张弓崩得紧紧张张,一旁的彻道眼睛垂倒于青砖地,“阿弥陀佛,青原可是有慧根的人。”
彻道坐上蒲团念念有声。元丰桥南端雕成蝉首的抱鼓石,有一天突然裂成两段,破裂声响到第三天才慢慢消失,冷冰冰的,像蒙上一层蟒皮,其声呜咽。彻道说,那是天破。十一月那天是我生日,一进禅院,就被满墙的金黄色熏得头晕。我跟着一群男女匍匐于蒲团前,双手向上,把头压在打开的手掌上,像一块压扁的花瓣。彻道早有预言,这两个朋友有一个继续留在花市街,另一个将被流放。我被熏得昏昏沉沉,颂经声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青原以前说我是蝉观,彻道也说禅观,那蝉观突然就晃在了面前,一会儿低沉,一会儿高昂。我慢慢放松下来,推了一把青原,“把词牌搁在这里超度,我们可以不离开了。”青原闭着眼睛点点头,那神情,如同一只坐定的蝉。
青原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男人,他把禅院一间破旧的房子打开,我看到了那么多的青边瓷碗画着石桥、大鸟、蝉翼、桐花和白袍女人。他说这些青瓷碗可以装上十几斤花雕酒,足够两个人喝个痛快。青原的声音有些谦卑,他以前不是这样,以前总是讲禅呀词牌呀什么的,眉飞色舞,讲到一半就含糊地闪过去。我不明白,立秋以后,青玉案又如何候在篦箕巷口抽着烟等那个男人,还有没完没了开着的桐花。后来知道了桃子,有点恍然大悟——他看不清她的脸,把各式各样开着的花当作桃子。青原喜欢这个女孩子有十几年了,是单恋,恋得死去活来又无处发泄的那种。那时人们叫她桃老师,她拿着别人写的诗歌给青原看,青原说他不懂诗,她就矜持的笑笑,用闪烁不定的眼神看他。青原说,“我们像被遗弃的孩子。”后来他两只手箍紧桃子的胸部,问她有没有这样被人碰过奶子。她不答话,扭过头,露出大半个丰满的乳房。她的手凉凉的搁在肚子上,像坨冰。这坨冰一下子让这个男人有了想融化的感觉。青原,彻道,苏轼住常州城里,城墙还呈钴青色。北宋可能是历史上一个最让人扑朔迷离的朝代,所以会出现钴青和珠砂,如果城墙变成古铜色或者咸菜色,或许就倒塌了,城里的人也荡然无存。青原保留着桃子送的一张明信片,他用麦克笔画蝉翼和几棵桐树,把明信片藏在城墙夹缝,每逢秋天取出来祭奠一下。后来桃老师结婚了,去电台工作,用标准的普通话和他在收音机里秘密交流。他说他们依然写信,但没有见过面——青原的南方长不出茂密的胡子。他后来安安份份结婚、生子,不敢有一丝诽闻,也扼杀作为诗人的本质,不过,还是偷偷出没过花市街、元丰桥和杂草丛生的咸菜色城墙畔。
和青原故作镇静从寺院长廊穿过,他突然站在中间不再动,连晃一下也没有。“彻道是一道阳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我有时怀疑,青原的前世可能是个风骚的尼姑,没出家时,极有可能是我老婆或者秘密的情人,露出大半个丰满奶子,时不时磨蹭下我身体。元丰八年苏公坐乌蓬船沿荆溪途径禅院,那个白袍尼姑可能就是彻道,这个景象使我感到亲切,我其实一直在等,因此,画面的尼姑低着头走过石桥,我就把枪尖刺向那块坚挺的抱鼓石,然后大声尖叫出来。这事我从没和任何人说起,直到十一月那天,彻道神秘兮兮告诉我,有一只蝉偷偷爬到了青原背上,像一只眼睛,落在骨头与肌肤之间越陷越深。还说这只蝉背诵得出一部经书、一篇祭文——我有些神志不清,彻道的宽大袈裟掩饰了穿过的尖叫,我低着头一杯杯喝酒,脸涨得通红,白袍女人回过头分明笑了笑,然后花雕酒散了一地。我问过彻道,可以还俗吗。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禅院上方的飞檐灰瓦,从断裂的瓦缝里扭开头,在骨头与肌肤分泌出忽隐忽现的乳汁。
碎的青瓷片翻过斜坡,落到石桥下散了一地,满地是响声,响了整整一个晚上。
元佑二年,苏轼站在禅院回廊茫然四顾,身边没有法器的颂击声,不远地方挂着一只巨大的鱼梆,沾满灰尘。青原也走进回廊,他没看我,用力拉了一下鱼梆,自言自语说如果桃子在,可以谱成一曲广陵散。我还能说什么呢——立秋后,苏公喜欢的青玉案匆匆走了,只有桃老师的声音每天留在城市,青原想把她娶回家做老婆,却一不小心被自己的矜持杀死在半路。篦箕巷有种传言,死掉的人名字要被挂在墙上,不然做了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青原后来把它写进他的词牌令,含糊不清叙述大胡子、青玉案、如梦令……一群醉鬼在篦箕巷扎起的银练前,飘飘然唱:梦魂无据,惟有归来。不过唱得并不怎么样。不多久,青原把一串风干的桐花挂院子的后墙,只露出花瓣一样苍白的手,我问他是不是想桃老师了,“不!”他说“她冷冷的手臂像两匹凉缎子。”我不喜欢他那种硬绑绑的语气,那丛花刚被风吹散,仿佛死掉的人的名字挂在墙上。“哦,那是祭文。”青原狠狠说了一句突然咳出来。他连话都没说完,就一阵阵干咳,急促地把声音撩得老远。
十一月那天,我和彻道面对面坐在蒲团,彻道也毫无征兆地大声咳嗽,“你不能把蝉放水里。”我说你走花眼了,篦箕巷口的桐花凋谢后,再看不到任何一只蝉。彻道注视我,她的眼晴象青花瓷盘的碎片,忧郁得满地全是,“没落,你为什么不能冒一点险!”
从净观禅院穿过河边的灌木林,院外开始风干的树丛被护城河一分为二,那些画着蝉翼、桐花、石桥、白袍女人的青花瓷盘跌落倒影,水面上,青原的面孔一会儿皱成团状的花蕊,一会拉成干瘪的蝉翼,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篦箕巷很薄很透明,这张脸,不管什么样姿势,仍旧一眼辩认得清楚。我拔了电话给青原,说必须离开常州、离开篦箕巷,他急促地阻止我,说刚刚在街上看见桃子,和一个男人手挽着手从市中心走过,男人不停用手拍打桃子的屁股——隔了咸菜色城墙,隔着一条街,隔着紧蹦蹦牛仔裤、经血一样的发廊招牌、咳嗽声、打烊的面包坊,听见女人的身体裂开的口子,如篦箕巷口扎起的银练,毫无预兆冒出来。他说当时犹如吃了只蝉。我一下子难受出来,如果桃老师是彻道,我不知道会不会想到蝉,那些陷在肌肤与骨头间的眼睛,不会再比她更空净。当然,彻道首先必须像蝉一样脱壳。那么以后呢?以后彻道会出嫁吗,那个要她身子的男人会不会阴萎,或者会不会如青原一般的矜持。许久前,这个人写有一首《桃夭》:“……七月,似一个桃夭般的女子,站在诗经里向外张望,灼灼其华。”过了惊蛰,我其实再没有喝过一滴酒。
我没有再回复青原,彻道宽大的白袍在篦箕巷口一闪而过,我察觉下面有些硬出来。它们慢慢成了一个尖稚体,和寺院耸出的屋檐同一个角度,坚挺,富有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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