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和他的两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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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和他的两个儿子
　　
　　第广龙
　　
　　 我的朋友老马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大虎，一个叫二虎，是他前妻和后妻分别给生的。
　　 二十年前，我认识了老马。他那时已离婚，住矿区单身宿舍。老马是个热闹人，又都爱写写画画，我和老马的关系一天天紧密起来。熟悉了，啥都说，我便知道老马前妻脾气古怪，稍有言语不合，就动手，老马不能还手，只能躲，激烈了就跑，从房子里跑到了房子外，老马在前面狼狈逃窜，前妻抡着笤帚边追边骂，左邻右舍看着摇头。有时没有原因，刚熬熟的一锅稀饭，端起朝地上泼。这样闹腾，日子过不下去。状子递给法院，调解了几次，就判离了，大虎归了女方。隔上十天半个月，老马回镇上看儿子，放些钱。前丈母娘倒不记恨，还留下吃一碗面。有一回正端着碗，前妻进门，说你还好意思，老马红了脸，把碗放下走了。这以后，再去看儿子，一口水也不喝。
　　 老马早先当过炊事员，后来又在锅炉房上班。老马说，当炊事员时，轮他值早班，人多，锅大，熬稀饭要拿铁锨搅动，他跳上锅台，一用力，一只拖鞋掉进锅里，捞鱼般捞出来，重新熬吧，已来不及，继续搅动，熬好了，自己先舀一碗，吹着喝了，没尝出啥怪味道，反正没人看见，一锅稀饭全进了大伙儿的肚子。老马在锅炉房时，曾送我一蛇皮袋工业块盐，说腌菜极好，我担心中毒，没敢用。那时工资低，一月下来，几乎剩不下几个，日子都过得清苦。我印象中只有极少数人家有电视机，单位上专门到外头旅游一回的人几乎没有。我那时连火车都没见过，认识的就是脚下面这疙瘩土，而老马却去过峨眉山，让我羡慕又佩服。老马这一趟，总共带了一百块钱，是他当时的全部财产，上路时，背了一口袋馒头充当一日三餐，晚上在候车厅的长椅子上睡，一起睡觉的还有要饭的，无家可归的，离家出走的。这一趟出门，除了必须的开支，回来还节约了二十块。老马说，写文章得有大胸怀，出去看看壮丽河山，感受确实不一样了。依我的感觉，老马的谈吐像他的抬头纹似的，确实深刻了不少。老马给我透露，在峨眉山，他见到了佛光，脸上被照耀，像是抹了一层金粉。我就说，我的脸上只有土粉。再后来，老马被调到厂子里的矿史办公室，一天打几个照面，有时还相约喝几杯小酒。厂史办是个临时机构，总共三个人。凑巧的是，三个人都离婚不久，都是老实疙瘩，闲时间多，不分心，不生事，有好人缘。没几天，媒婆子上了门，有时单给一个介绍，另两个也支起耳朵，干脆拿一把小照片，放桌上，让三个光棍挑。有意思的是，老马的前妻也托付了不知什么教门的教友，来说和复婚，老马毅然回绝了。
　　 老马再婚，没怎么声张，悄悄把事办了。这第二个老婆，人好，稳当，老马从心底喜欢。有人挂牵的生活，让老马脸上红光光的。一年多后，有了个胖儿子，家里一下子热闹了，忙里忙外，手脚不闲。但老马依然好客，朋友上了门，少不了招待。二虎长到一岁多，爱蹦爱跳，老马老婆要下厨，每次都把二虎放进洗衣机的水箱里，就不闹了，安静了，用黑豆一样两只眼睛看人。老马再婚后的又一个举动也是很让我震惊的，那时正兴起经商潮，个体户是流行语，辞职我们谁都不敢，而老马竟然做了一回边境贸易。他一个人跑到西安买了几百双旅游鞋，运送到东北一个口岸，加价卖给俄罗斯人，但好像没赚到钱，我见老马有一段时间拿个笨拙的带手动发条的剃须刀刮胡子，这是他下海经历的唯一纪念。从老马的一些事上能看出，他是一个敢冒险的人，这一点比我强。有时想想，老百姓一生是很平淡的，糊里糊涂就过去了，能跳出生活一成不变的框框尝试几次预测不了结果的事，也许会多一些体验，也许没啥坏处。我做不到，老马做到了，我只能从老马新鲜刺激的言谈里品味那份不一样的感觉。老马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这个英雄我熟悉，但有时又有陌生感，也就更愿意保持交往，这其中可能有人的精神互补因素吧。
　　 有娃不愁长，还没亲够疼够呢，就不在怀里呆了，满地胡跑，呀呀学语，又是另一种叫人爱不够，疼不够。这当口，前妻放弃了争着抢着要去的大虎，老马难受着领回到身边，毕竟是亲生骨肉啊！这个儿子五岁多，长得黑瘦小，看人不用正眼，有野气，鬼大，这是几天后发现的。老马现任老婆心善，给额头上点上个红点点，送到矿区幼儿园，一天接送两次，晚上家里住。不到一个月，先后打骂小朋友二十多次，打伤八名，还通过猜空手游戏哄吃了多位小朋友小包包里的果冻和薯条，有三位家长上门讨说法。我在那段时间常听到老马的叹气声，他自责他难过他认为对大虎有愧。我劝慰老马，虽然都说自小看大，但大虎正在定型，多关爱，少埋怨，不会成为你的头疼粉，说不定还有大出息呢。眼看着大虎该念书了，新衣裳，新书包，欢欢喜喜进了学校门。老马对大虎的学习抓得紧，几乎每天都要问老师讲了些啥，翻看检查作业本，这一下好，几乎每天都要生一肚子气。问，要么勾着头不出声，要么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费力听清一句，是“不知道”。本子上倒是写着字，用老马的话，跟鬼画符似的，像狗爬下的。大虎的屁股上，隔几天就留下红的青的印印。有一次下手重，大虎失踪了，十几天后才打听到在他亲妈跟前。去领人，前妻骂得难听。老马脸上虽然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忍着不发火，还不断陪着好话，儿子咋说也跟自己连骨头连肉，又是他给打跑的，自己感到理上不硬撑。大虎回来了，学校不愿去，老马的巴掌却是举不起来了。思谋再三，干脆送回宁县乡下，让老娘给经管。村子里的学校讲究少，识几个字算几个字吧。这一下大虎得了自由，老娘捎话过来，说大虎大清早就张着声势上学，日头都快到头顶上了，还在杏树上爬着，麦草垛后面钻着，鸡飞狗跳闹得四邻不安。老娘年岁大了，腰弯得弓一样，一点办法都没有。老马的老家叫郎李家村，外村人笑话也是自嘲，嘴边常说一句顺口溜：郎李家拐子放大趱，一天走了二里半。“趱”是大步走的意思，是讽刺有的人先天条件不行，还扎势要走到人前头去，结果反而落到了人后头。老马就说，大虎便是个“二里半”，不指望啥了。
　　 几年后，矿区总部迁往西安，要沾光离开山沟沟，去大城市生活了，我们都高兴，盘算着今后的好日子。老马也是携家带口，大虎二虎一个不少。到西安后，大虎主动和老马交流思想，说自己天生不爱学习，还是别让他到学校受罪了，他要挣钱养活自己。这一年，大虎刚十二岁。老马同意了，书念不进去，到社会上摔打摔打，也为以后立身蹚蹚路，反正该尽的心都尽了，外面也是大学校啊。大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写字楼扫地，只干了五天，就让回家了。倒不是嫌大虎不勤快，是用人单位了解到他的年龄，怕被追究非法使用童工责任。没过几天，大虎头戴遮阳帽，斜挎个布袋子，又出现在火车站，卖起了旅游图和报纸，并很快便进入角色，每天有十到二十块进帐。
　　 环境改变人，我们几个文学爱好者进了城，当年激扬文字的狂热不复存在，闲暇没干个正经事，心再也静不下来了，日子被消耗着，无聊当有趣，瞎混成习惯，有时候自己恨自己的堕落。老马也开玩笑说，自己都成“马三摊”了：不是在酒摊摊上，便是在肉摊摊上，再是在牌摊摊上。说到“肉摊摊”，声音还捏得细细的。我们都感叹，这后半辈子，怕是要荒废了。我对老马说，你完蛋了，还有两个儿呢，没有圆得梦，让你两个儿给续上。老马歪着脖子说，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定了定神，又说，不过老大不争气，老二还安慰人。我就说，老天公平着呢，倒霉不会一直叫一个人倒霉，走运不会一直叫一个人走运，你有两个儿，总能靠上一个，保险系数比我们大啊。老马的眉梢跳了跳，自满地说，可以这么说吧。原来，大虎前脚出了学校门，二虎后脚进了学校门，情况却是大不相同。每次考试，二虎都在班上得第一，而且还被委以班长重任。老马有一次给我说，日怪的很，二虎的学习他从来都没管过，老婆也是光知道叫娃把肚子吃饱，可一拿一个一百分，一拿一个一百分。老马说，大虎二虎都是我老马的种，为啥就不一样呢。我本来想说是地不一样，又想到这有贬低老马前妻的不敬，就说，大虎心上有伤，你老马的离异肯定对大虎有影响。老马沉默了一会儿，大声说，吃烟吃烟！给我发了一根，他也点着一根，用力地抽，脸面都罩到烟雾里了。
　　 老马操心最多的是大虎。让大虎能自食其力是老马最挂牵的,为此,专门送大虎到驾校学开车,又听了几天西安交通广播,找了个开出租车的活。由于大虎驾龄短,跑得是夜班,老马陪了一个礼拜，眼窝都熬红了，上班不停打哈欠。两个月后,刨过份子,倒贴了一千多。老马没怪大虎。老马说，西安城这么大，路线不熟，又不敢挤不敢抢，叫大虎开出租，目的是锻炼不是挣钱。大虎就说，技术学下了，丢得时间长了就手生了，西安城开不成，可以到老家去开。老马也觉得在理，咬着牙，东借西凑，瞒着老婆把没到期的国库券都倒腾了，买回来一辆半新不旧的奥托，让大虎开回了陇东西峰。这是老马除了买房子外最大的一个动作，对于大虎开始新生活寄予了厚望。但几个月后传回来的消息让老马伤透了心：大虎自作主张，卖掉了奥托，又跟人合伙开了家电器店，由于经营不善，电器店倒闭，自觉没脸见老马，现在正给一家夜总会当门迎呢！老马气烘烘的，打算回去教训大虎，却又传来大虎的新动向，他一个人到上海打工去了！开始老马还咒，死外面去，死了叫人省心！等心上的疙瘩消了，又忍不住打电话，还给寄了几次钱。一次喝了点酒，老马舌头大大地对我说，我这一辈子，该大虎的，我给大虎当儿呢。跟我曲指算了算，大虎十六出头，已从事过报童、保洁员、巡线工、出租车司机、电器店老板、门迎诸多职业，而且越往后越没成色。老马问我：咋办呢？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大虎不会一条道走到黑的！老马说，你是给我宽心呢，我大虎是下山篮，垫脸肉，已经没救了！说着说着，老马醉了，大虎大虎地叫着。
　　 还是二虎争气。小学没毕业，就让西安有名的重点中学挖了去，学费全免，还有奖学金。拿回来的奖状，家里的一面墙都贴不下了。早上五点半就出门，晚上回来，哪都不去，抱着书看得丢不下。老马两口子心疼，强制让睡觉，二虎学习上了瘾，等他们睡着了，又偷偷爬起来看书。二虎还把几句话用毛笔写到大白纸上，我见过一回，有两句是“欢迎打击，热爱丢脸”。老马说，二虎最大的爱好就是打乒乓球，他有时很晚回去，就陪着二虎打一会儿。打法是把球打到墙上，一人接一次，接不住算输。打得头上出了汗，二虎就不打了，就又学习去了。我就说，多少人希望娃娃有出息，花多大的心思，也难得结个果子，二虎还没工作，就给你挣钱了。老马说哪里挣钱了？胡说呢！我说，咋没挣？别人走后门花几万进不去的学校，二虎不花你一分钱进去了，这不等于给你挣了几万？以后好大学随便挑，好工作、好媳妇都在后面排着队在等着呢。老马听得头抬起来了，眼睛眯成一条缝了。就在前几天，天快黑了，我在尤家庄公交车站接一个人，看见二虎骑一辆自行车往学校去上晚自习，我叫了一声，二虎扭头看看我，咧嘴一笑，算是打招呼。我看着二虎的背影，喊了一句“欢迎打击！――”二虎没理我，我旁边几个人奇怪地看我，我也无所谓，只是装着看站牌上的站名。我知道再过一年，二虎就要考大学了，二虎出人头地日子，是可以预见的。
　　 老马和我是几十年的关系，从未红过脸，几天不见面，就像缺了啥。相互之间，有时还会对文学界的事情议论一番，但已经不是主要话题了。朋友都喜欢老马，有啥事，爱和老马说，要招呼人，也约上老马，像是加入了药引子，气氛就融洽起来，都会很开心。老马对人心诚，办事可靠，天性幽默，这样的人如今难找。几年前还在陇东山沟里时，一个老马熟悉的人，大个子，长相也俊朗，为人却懦弱，一次上班迟到，被车间开了会，主任让下跪，他真就跪了。事后又觉得委屈，说给老马听，老马当时就写了一封投诉信寄给报社。结果让对方单位知道，扬言要派保卫科的人抓老马，还有人找老马谈话，语气里含着威胁。而这个人不但不感谢老马的相助，还对其单位的领导说他在当消防队员，劝老马别把事闹大。即使这样，老马也不计较，后来我几次还见这人坐在老马家的沙发上。我了解的老马并不是一个好事的人，而且还挺怕事。他有一年去北京，过地下通道时被人在脚上踩了一下，赶紧说道歉的话，几个人却围着他不让走，说老马要买他们的发票，不能反悔，身边的人来来回回走着，老马也不喊上一声，给人家掏了二百块钱才脱身。我骂他肉头，老马说现在社会瞎了，万一喊起来没人管，被伤了筋骨不是吃亏更大。但老马为朋友却不计后果，能帮一把的绝不袖手旁观。我觉得这是因为老马的内心有着一份不变的善良，这是天然的，本性的，甚至是不由自主的。我有一年过得不顺，也多亏老马给我鼓劲打气，才使我渡过难关。俗话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硌牙，我就偏遇上一个背后给我捅刀子的人。这人平时像个菩萨，讲道理一套一套的，我也给帮过不少忙，什么联系调动，承揽工程，我都硬着头皮张罗。我有一幅名家字画，这人见到后说喜欢，问我索要，我也割爱满足。因为一件事情我确实办不了，解释再三，对方认为我有意不出力，就跟我翻了脸，到处坏我的名声，还给我发了几个极为恶毒的电子邮件，支使人到单位告我的黑状。老马知道后，也没跟我商量，找上门把那个人重重说了一顿，并揭了其在别处行骗诈财的老底，这才镇住了这个人，让我得以安生。也就在这一年的初秋，我在西兰公路上遭遇车祸，车窗被撞击后飞散的碎玻璃划伤了脸，头肿大如南瓜，昏迷了三天三夜。苏醒过来，看到的是老马。我才知道他闻讯赶到医院，一直在病房陪着我，给我接屎接尿，给我擦洗身上。我出院不久，又受惨痛打击，我母亲不幸病故，我连夜奔丧回老家。正在外地出差的老马也赶远路来吊孝。那天正是埋葬了母亲的第三天，按当地习俗要给老人上坟点灯。这本是家里人的事，老马非要跟着，我点纸老马点纸，我磕头老马磕头，把我的母亲当自己的母亲。那天山上黑黑的，风也大，但我的心里软软的，湿湿的。我交往了许多朋友，老马这样的朋友，是拿心交的，是一辈子的朋友。在现在的社会里，人和人都隔着铁，听到一句真话都比掏一口井难，能交上老马这样的朋友，是我的福气。我对老马的感情，在许多方面，都超过了对亲人的感情。
　　 大虎没有给老马丢脸。随着年龄增长，又在外闯荡多年，经得多了，识得多了，在上海立住了，成了一个小老板，生意还在扩大。这是老马和我都没完全预料到的。前些日子，大虎回来了一趟，还带着一个女朋友。大虎的婚事是在陇东西峰张罗的，听说很热闹，老马把大虎的亲妈也叫去了，都高兴地擦眼泪。回到西安，老马叫上我们几个要好的朋友坐一坐。大虎得体语言，礼貌左右，赢得了我们的一片夸赞声。杏木能做案板，柳木能做门框，用不对地方，要么费材，要么毁材。大虎有今天，靠得是自己，也多亏老马的不强求。话语不多的二虎拿了台数码相机，不停转换着角度给大家照相，捕捉到了不少精彩镜头。那天都喝了不少酒，大虎端来几杯，我喝下去几杯，肠胃烧烧的，像是生了一炉子火。我们几个也像老马一样，被拿红印油画上了大红脸。这通常是在婚礼上，由大家都熟悉的热闹人给新人双方的父母脸上画，还会有躲闪的情景，但通常都被画得像猴屁股，就是图个喜庆。给我画的时候，我非常配合，一张脸都让红印油画满了，我也是把大虎当成我的儿子看待的呀。
　　
　　
　　
　　
　　


转自： http://www.21pw.com

风长老

环境改变人

拒绝孤独

大哥 我不得不说你转贴的转的是很强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