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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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西门佳公子
　　
　　
　　
　　
　　无处可逃的生活
　　
　　我在午夜时分被一阵噩梦惊醒，感到口干舌燥，呼吸急促。我想我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在黑夜的床塌之岸，我像一尾干涸的鱼，绝望地喘着粗气。用这个形象来描述我目前的生存状态再恰当不过了。我感到头晕，恶心，想要呕吐。这是重感冒的迹象。我的房间里找不到一粒药片。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倒一杯水喝，但试了几次，全身虚弱无力，只好放弃。我把被单裹紧，身子蜷成一团，还是冷。在轻微的晃动中，周遭的物事也跟着旋转。在刚刚结束的梦境中，我置身于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中，四周漆黑一团，我轻易就被黏在网的中央。我醒来后长久处于迷幻的状态之中。我思索着我作为人的生存状态，我怜悯自己，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为什么感到不开心？忧郁仿佛与生俱来。我总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一点是肯定的，这绝不是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一种深入骨子里的悲伤和忧愁。想起张爱玲所说：“怅望卅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心里竞涌起巨大的悲戚和沧桑之感。当我提起笔来，忧伤仿佛是被切开的伤口，从胸间汩汩涌出。它的强大超出我的想象。失控，仿佛是一匹脱缰的野马。
　　已经是春天了。白天我走过的地方，田野里的油菜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了。可以想象再过十天，那里将是一片灼人的金黄。我喜欢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像锦缎一样铺满大地，豪华，眩目，令人心动。可是我等不及欣赏这样的美景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重新回到小镇去。
　　还有几天就结束了。越是最后的时刻，我就越感到度日如年。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呆了。因为我讨厌它。我是一个多么情绪化的人。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包括它全部的声音和色彩，全部的气息和味道，我都不喜欢。我从内心深处拒绝它，排斥它。它是压抑的，扼杀自由和人性的。我从2006年秋天来到这里，像一只孤雁在天边独自徘徊。
　　当我把我的感受和想法告诉给在教育局工作的同学后，他在电话那头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通：你是不是脑壳有毛病？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弄了出来，只干了半年又想跑了。逞心耍我啊。他说话的语气非常激动，这我理解；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甚至可以说非常正确。当初我求他把我调出来，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就差给他下跪了。人家办事也真够利索，果真把我调走了。可才干了半年我又反悔了。我真的有点过分。但过分归过分，我还是想回去了。
　　最后几天，学生们在自由复习。我无所事事。坐在办公室那个属于我的位置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同事们的议论，我的心早已飞回了家。我愁眉苦脸地思考着，怎样才能逃离这个地方。我心里很怕，我怕陷落到一口深不可测的井里我怕踏上一段没有希望的旅程，我怕被周围庸常的生活吞噬干净。是的，我又要逃了，非如此不可。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多么不可理喻的人。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服从我内心的声音。
　　一次次逃离，一次次后悔，永远不能确定下一个驿站到底在哪里。我是风之子吗？抑或流浪就是我无法摆脱的宿命？这想法让我痛苦和绝望。我拉紧被角，向着黑夜深处不断地沉下去。
　　
　　
　　一个人的陷落
　　
　　每个周末的下午，我都要经历从天堂到地狱的轮回，我惧怕这个沉重的时刻。我的家人不会理解我的感受。他们不知道，那个在外地教书的中年男人，一到周末就像许久没回家的游子一样归心似箭，而一到星期天又是怎样万分沮丧地离开家的。他们不会了解，我在异乡的真实感受。
　　星期天的下午，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艳阳高照，在我眼里都是一片愁云惨雾。我心中的愁怨太多，源源不断地向周围的事物发散开去。每当看到在泥泞的道上行驶的客车，我就心有余悸，它总是与家的方向背道而驰。我从家里出来，经过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不停的颠簸摇晃，到达学校时，天差不多就全黑了。内心的孤寂就会更加明显。我没有心思吃晚饭，总是随便吃点什么潦草解决一顿。我是一个软弱的男人，过分的敏感害苦了自己一生。我无法像大多数人一样随遇而安。当我进入工作状态时，我的心情会好一点儿，可一旦空闲下来，忧伤又紧紧攫住我不放，让我不得安宁。
　　每天晚上我都是早早就睡了，这个时段我感到非常疲惫。我把放在手里的书抛到一边，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但我的睡眠不会长久，很快就会醒来。当我睁开眼来，看着漆黑的房间，一时会忘了身在何处。黑暗固然使我的眼睛十分受用，但也会长时间让我处于迷离恍惚的状态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我被窗外的风声或是狗叫声唤回到现实之中，房间里的家什，书啦，桌子啦，凳子啦，才会慢慢地浮现出它们的面目。此时，记忆的天空缓缓拉开大幕。我会想起生活中的许多往事，它们像夏夜中的萤火虫走马灯般地从我眼前一一闪过。也只有这个时候，那些早就被我遗忘的往事才会清晰而准确地呈现出来。比如，突然想起一个早就不再联系的童年的伙伴，或是一个过世多年的老人。还有生我养我的老屋，光着脚丫嬉戏过的小河，曾经使用过的一把镰刀，上学时背过的一个书包……它们全都散发着新鲜的气息，宛如一本有着油墨香味的书。我陷落在时光的阴影里不能自拔。我想起自己走过的长长的路，回忆的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分不清来路和去处。
　　我不断地想起家人，我在小镇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们，包括母亲、妻子、女儿，几个妹妹。我在她们眼中早已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是时间改变了一切。对于母亲我是愧疚的，我不能让她安享晚年；对于妻子我是愧疚的，我曾经做过那么多伤害她的事情；对于女儿我是愧疚的，我没能很好地尽到自己的责任；对于兄弟姐妹我是愧疚的，我没能成为他们心目中期待的能人。我有那么多的愧疚，难以言说。
　　我想起一些过去的朋友们。我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朋友，可我后来一一失去他们。我想起教过的一些学生，我留给他们或是美好或是粗劣的印象。我曾经收到过他们的来信，可是没有认真回过一封。我想起这半年来的流浪生活，本以为换了环境，会有一个新的天地，没想到我又陷落到新的困窘里。
　　是的，我陷落在时间的荒漠里。普鲁斯特认为，人们在时间中占有的地位比他们在空间中占有的微不足道的位置要重要得多。诗人艾略特说，时间过去和时间将来统一于时间现在之中。时间，永恒的秘密，人类一生都在与之抗争。我的身体和灵魂在一天天被时间的荒漠淹没。
　　我在接近黎明的时候才会有些睡意。黑沉沉的夜空依然笼罩着沉睡的大地，我躺在床上，仿佛睡在巨大的摇篮里。我感到了轻微的晃动和眩晕。但我不敢放心大胆地睡，我担心睡过头去影响白天的工作。
　　我反复朗读杜甫的《旅夜抒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年轻时我怎么也读不出其中的韵味，现在我懂了。这是一首关于人生陷落主题的诗。是诗人和时间对峙的哀婉的歌。
　　
　　
　　
　　沉默的人
　　
　　他每天几乎很少说话，除了在课堂上说必要的话之外。大多数的时间，他都沉默寡言。他觉得说话是一件很劳神很费力的事情，让思想处于无声状态远比让它发出声音来更加美妙。他的这个想法由来已久，自从他意识到生活的强大和扑朔迷离后，他就不愿意说话了。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软弱无力，愚蠢可笑。他更愿意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让它们独自去发出自己的声音。他多么像一个躲在暗处的人，用胆怯而冰冷的眸子打量着瞬息万变的世界。
　　他是孤独的。他在2006年的秋天离开家，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冲动。他当时的解释是，为了追逐一个远方的梦。他后来才明白，梦不存在于任何一个地方，只存在于自己的心中。他追逐的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他想重新回归大地，去直面冰冷的现实。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关于生命、艺术、爱情还有生活。可他发现无论哪一样他都没有更多的发言权，所以只好保持沉默。这是惟一正确的选择。当然沉默也不是完全的悄无声息，也许偶尔会有一丝呻吟，一声叹息，一声呐喊，像鲁迅先生所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像大多数孤独的人一样，他也爱着黑夜。黑夜的到来具有某种神秘的暗示，虽然不能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总是止不住去胡乱猜想。既徒劳而有趣。他想，多年以后他会感谢黑夜，是它把他的灵魂提炼得更加纯粹和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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