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女颂歌"篇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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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女颂歌"篇章(二)
　　芦粟灯笼
　　
　　 奶奶叫着小三，一起到麦场去，把麦草拖回家。父亲不在了，家里有了什么事，奶奶只能叫小三了。
　　 小三怕到麦场去，那里连枷吵吵嚷嚷的，扬场风车叫起来，尘灰呼啦啦盖个没头没脸——分麦草，那些走路像老绵鸭的婆娘们，分麦草却你抢我夺的，真恶心！——头上顶了团鸡窝发，大奶子抖露在褂子外面；有男孩子走过她们身边，总要被她们捉住，抄裤裆里狠命地摸上一把，痛得人家呱呱直叫。小三怕碰上她们，看到她们闹嚷嚷地拖着麦草涌出来，就钻进竹园，绕小路溜跑了。
　　 小三还怕王发子的牛。去年也是分麦草，小三跟了去场上。麦场东边有人吵架，王发子回头看热闹，松了牛鼻子。正巧小三跑过去，牛眼一飘忽，扬起牛角就往小三的肚皮上挑，小三叫了一声，牛角挑住了汗衫，小三急了，用手死命拉，摔了一个大跟斗。还好，还好！——祖宗保佑着呢，不然挑穿肚皮，小三准没命。奶奶骂了王发子。王发子带了家里的两个女人，特地来看了小三。
　　 王发子家的两个女人，小三是喜欢看的——王发子的老婆，模样不俊，但出门上街，头发总是抹得滑溜溜的；衣服不新，也是穿得青扎扎的。女儿小芬也像她娘，细皮嫩肉见人害着羞。有人背后说，小芬的娘，是城里那个不干净的地方出来的。但小三还是喜欢，喜欢看她们。
　　 去麦场要经过桃园，这是小三喜欢的。桃园是小三的 “准爷爷”侍弄的，在桃树下站上一会儿，小三也高兴。麦收时节，桃子早吃过了，有一两只、三四只晚熟的、遗丢的“末奶子”，拨着叶儿帘，晃荡在枝叶间。这果子，虽不及成筐成箩“出阁”的，但早起头凉露水一洒，还是俏扎扎的。小三在桃园边站久了，很多时候，就是在细细看这些“娘儿们”。心绪好的时候，他还自己说着话：哟，这小东西，还红着脸呢。
　　 小三的“准爷爷”，小三从来没有叫过他“爷爷”。奶奶很早就守了寡，日子过不去，后来就招了“黄伲”。“招黄伲”是此地的一个风俗，不是明媒正娶，只是搭帮着过。奶奶嫁过来时，是个大小姐，丈夫早早死了，她也只能拾掇房前屋后的菜园子，下不了稻麦田。这个黄伲头大名叫李海福，苏北过来的，种田是一把好手。不知怎么的，这里的人都叫他“海福小”。小三人小，九岁的他咋闹得懂，这是对“准爷爷”的尊敬，还是看不起的意思？小三后来也叫了他“海福小”。“海福小”慢慢也老了，春天侍弄桃园，夏天搭棚住在西瓜地，秋冬看场看仓库，和小三的父亲一样，不着家。
　　 这是黄昏。小三跟着奶奶，拖麦草回家。
　　 “小三小三，一天两产（当地土语，“顿”的意思），只用汤勺，不用锅铲……”是张官大的“吊丝瓜”儿子在去麦场的路上，拦了一下小三，没拦住，此时领着村上的那些半大小子，直着嗓子狠命地在叫。小三不理睬他们，他要把麦草拖回家。
　　 小三知道他们在叫什么。奶奶不知道，奶奶看见了小三瞪着的眼睛，她把麦草呼呼地拖得更响。奶奶也大声叫小三：“这些野鬼，别理他们，我给你回去插灯笼——芦粟灯笼——”
　　 芦粟也能插灯笼——小三嘴上不说，心里却在说：父亲在的时候，没见他插过……
　　 父亲是个书呆子，成了家，小媳妇后来跟人跑了。他在四十里外的一个村小教书，不常回来。村小一共只有三人，一个校长，一个小三的父亲，一个比小三父亲大七八岁的女教师。听说女教师在外乡有男人，在小学校她就搭帮着小三父亲。父亲在家也是个笨手，前年不知生了什么病，他也早早地去了。
　　 奶奶比父亲手巧，奶奶还会种芦粟，小三喜欢咬嚼的甜芦粟！
　　屋子后面，奶奶的一大片甜芦粟，又哗哗啦啦成林了。
　　 “湖塘桥，芦粟俏，小佬攀来吃一饱。”乡谚说的就是这里的甜芦粟，孩子们爱咬嚼的“小甘蔗”。一到夏天，芦粟林的绿，就围住房子，染绿了河岸、塘堤，和整个村子。大人拿着棒子追来，小孩子家的，小泥鳅一滑，窜进芦粟的绿丛中，不见了；下村河游水，嘴里嚼着，肩上扛着，芦粟秆真扛成了劲抖抖的红缨枪。
　　 奶奶真给小三，做成了一盏芦粟灯笼。
　　 一把小作刀，几根芦粟秆。昏黄的油灯灯晕里，奶奶细细劈，细细插。青青的篾片，一头抵在节疤处，一头剪成小箭镞；细细劈，细细插，把篾片弯下来，小心地插进茎肉，插成一个彩球形，从任何一面看，都像一个足了月的孕妇，骄傲地挺着自己的大肚子。奶奶你真行——一会儿工夫，就做成了一个漂亮的小灯笼。
　　 漂亮的小灯笼，芦粟灯笼！小三笑了。小三的脸上，开了一朵美丽的蜡烛花。
　　 小三提着奶奶的芦粟灯笼，出了门。
　　 小三不爱说话，小三喜欢一个人呆。父亲死后，他常常跑到野地里去，跑到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坐着躺着发着呆。
　　 小三一个人睡在顿河边的芦粟林里了。靠着安放在地的奶奶的灯笼，他睡着了。
　　 四面风声吹刮，芦粟叶儿哗哗啦啦。小三不怕。他一只手举起，捏成小拳头，另一只手就举起奶奶的芦粟灯笼。这种时候，他似乎感到了，他所读的小人书里面的那种救人救难的英雄气……
　　 简简单单的小灯笼，漂亮的小灯笼。
　　 小三学着奶奶，自己给自己，也做了两盏芦粟小灯笼。
　　 一盏放在自己的窗台上，自己看。他要把这一盏，一直放到稻子收好后，祭父亲。
　　 另外一盏呢，他想送给一个人。
　　 屋外的夜里，没有风。小三又一次走出了屋子，上了路。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张开五指，做出遮挡的样子。
　　 还是那帮小把戏，在黑暗中叫着：小三小三，一天两产，只用汤勺，不用锅铲……
　　 小三听不见这些了，他手里的灯笼似乎放着光。灯笼照着小三，小三直奔王发子家，直奔那四面不挨人家的房子。
　　 小芬已经上中学了。但小三知道，小芬喜欢小灯笼，芦粟灯笼。
　　 她在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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