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以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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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以及其他
　　
　　 文/李剑鸣
　　
　　老屋
　　
　　 老屋被拆的那个早上，我一直在混沌的梦魇中。我被一些理不清头绪的事情所拖累，毫无理由地在梦里挣扎，就像一个落水者，我的四肢被水草紧紧缠住。徒劳，盲目，慌恐，并且无奈。我在挣扎。似乎，听见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梦呓一样含糊地，纷纷扬扬像一些雪片，飘得到处都是。也许是梦里的人交谈，但，也许是拆房子的工人，我无法确定。
　　 趿着拖鞋出屋。正午的阳光白晃晃地刺进我的眼睛。与此同时，一声沉闷的轰响。烟尘飘飞。老屋，那所温暖的屋子，已变成了一堆废墟。满目狼藉。满目疮痍。满目荒凉。我听到有人在满足地喘息，许多的人，他们似要欢呼了。旱烟锅点燃。他们惬意地坐在残墙上头，磕了磕烟锅，又磕了磕烟锅。咳嗽。吐痰。大声嚷叫。
　　 瓦片是碎的。泥砖也是碎的。我的脚下是碎裂的物质。土制的物质。然后，我看着老屋在我眼前迅速的消失，腾起的土雾被风吹散，一点一点，与大地混合在一起，混合得无迹可寻。就像在一年前的那个夜晚看着奶奶一点点地死去那样。我始终沉默着，或者说，愣怔着。
　　 直到现在，我总是固执地认为，老屋的拆除与奶奶的去世，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就像风吹倒树，就像石头被不可抗拒的水卷走那样。她们，是两个共同死亡的，看似毫不相干的个体。很久以来我一直在猜测，是奶奶的逝世促进了老屋的死亡，还是老屋的消失延续了奶奶的死亡期限。总之，她们在我印象中，是在同一个时刻死去的。就这样毫无道理地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她们之间有个时间差。奶奶去世于去年农历三月二十一日，老屋的拆除，则是今年正月二十。
　　 奶奶腿脚不好，生大伯时，月子里落下病，从此只在家里做些事，很少外出。印象中，奶奶总是坐在老屋的炕头。下雨的日子，我从学校匆忙跑回家里。炕头是热的。蜕下湿透的衣物，光溜溜的身体哆嗦着钻进暖烘烘的被窝里。粗糙的是奶奶的手掌，抚过脊背，痒痒的，暖暖的。想，世间再从此便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奶奶去世的那个夜晚很安静。那是一个悲痛的春天。在我印象当中，春天从来都是温柔的，与新生与温暖与爱情有关。总认为，春天与悲痛，与死亡，毫无瓜葛。它们的并列，让我确信了这个世界的荒诞。就像炎热与冰雪在一个早晨突然降临，那个春天的夜晚是黑色的。黑得只能看见死亡在奶奶的脸上爬开，遍及全身。我相信老人是一点一点地死亡的。就像一直渐行燃尽的烛，一点一点地熄灭。与此同时，我看到老屋突然在一瞬间苍老下去，仿佛是一转眼，它就老了。措手不及地老了。
　　 奶奶去世后很久的一个雨天，我闯进屋子，炕是冷的。被子叠得很齐整。老屋的椽子发黑。雨落在屋顶，是嘈杂的声响。那一刻我认定，奶奶真的不在了。并且，我听到老屋在死亡，骨骼嘎吱作响。然后，它的尸体在另一个春天里，被一群陌生的民工掩埋。
　　
　　死亡Ⅰ
　　　　
　　　　关于死亡，最初的记忆是我七岁那年。河边。桥墩下。一个老人仰面躺在潮湿的河床上。看不清表情。一群围观的人嗡嗡的议论声显得极为不真实，以致于我无法肯定，他们是否真的说过一些什么。两个JC用脚沟出一个不圆的圈子，就把死亡与那些活着的人分割开来。然后，我看到傍晚的金色的阳光从那个死者脸上慢慢爬走，一点一点地爬走。想，人的死亡是一点一点开始的，先从脸开始。于是就认定，死亡，就是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黄昏的湿土地里，被另一群站立着的人围观。
　　　　几年以后，在农贸市场里，我看到一个杀人犯当众宣判的情形。五花大绑。脖子后边那根像剑一样的牌子，有人说，那叫“亡命旗”。那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黑色的字体被打上一个大大的叉。那个强硬的红叉，把那个名字强制删除。当然，也连同生命。字体扭曲，身子扭曲，面孔扭曲，或者说，狰狞。高音喇叭里回响着的，是他的罪恶。还是有人围观，议论，诅咒，嚎哭。然后，刺耳的警报响起。然后，死刑犯在我的眼前消失。
　　　　据说，他是去了刑场，或者说，去死亡。那是一个被叫做桃花山的地方。美丽的名字。
　　　　回到家里，我反复设想着死亡。比如，脑袋开花。比如，惨叫。比如，恸哭。比如，把一个名字用红笔打上叉。与此同时，我看到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好。但我始终无法把死亡与桃花的颜色联系在一起。就像我不愿意承认，桃花山这个美丽的词肉儿与死亡有关那样。美丽与死亡毫不相干，我相信。
　　　　只是，后来的一天，我曾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被车轮粉碎。我听到了美丽的骨骼碎裂的声音。一张如桃花的脸被血染红，被泥土弄脏。一只白色的鞋子被孤零零地抛扔在地上，就像她被汽车轻而易举地抛在马路的当中。一群人开始围观。浑浊的液体，液体是眼泪也或许是汗水，当然还夹杂泥土，从她的面部流下来。我想到蛇，想到一条毒蛇在她变形的脸上恣意游走的样子。液体最终落在地上，落在我脚下的这条干涸的马路上，然后，迅速消失，再也无迹可寻。于是认定，死亡，就是一滴水落在干渴的大地上。是的，水落在地上，然后被土地吸干，就像哪个年轻的容貌在大地上被死亡吸干那样，我看到生命的颜色从她的脸上淡去，淡得只剩下死亡。我以为我能看到一个美丽的魂离开她的身体，就像我曾看到金色的夕阳从另一具尸体上一点一点爬走那样。但是，没有。除了血肉模糊，我什么都没有看到。美丽与死亡毫不相干，我确信。
　　　　死亡与大地有关，也许事实真是这样。也许，还有一个根本的区别，死亡与存活，就是躺着与站立。有人惊慌失措有人大声尖叫。必是会有一群人围观的，必也还是会有一个人最终躺在地上。死亡，仅此而已。
　　 想，人一旦躺在地上，被另一群站着的人围观的时候，他就死了。
　　
　　门
　　
　　 记不清那具体是哪一年。一个中午，白花花的阳光照进小屋里，我看到光柱下细微的尘土浮嚣地运动着，飘上飘下。幼小的我从小屋摇摇晃晃地走出。这是我印象当中的第一道门。我被很高的门槛挡住，束手无策。焦急。后来就哭了。后来的后来，我被一双老手托起，成功地跨越了门槛。那是一双枯瘦却有力的手，粗糙又充满慈爱。
　　 这个人，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去世以后，这个场景在我的梦里反复出现。并且，每出现一次，那扇门也就会随着长大许多，门槛也随之增高，令我焦急，无奈甚至悲凉。许多个梦里，我都被那道门压得喘不过气来。当然，不变的，是奶奶那双永远粗糙永远枯瘦的手，它让我感到温暖。
　　 十八岁那年，有人告诉我，我需要迈过一道叫做成年的门。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浮肿的脸被烟熏酒泡成了暗黄色。也许我还经不起那扇门后面所隐藏的风风雨雨，但这一切就猝不及防地突然砸下来，我感到无所适从。那天，爷爷给我一盒香烟。你舅舅给我的，说是好烟，你拿去吸吧。他说。你也大了。他说。这个场景突然在我心里异常隆重起来，我知道这并不仅仅是祖孙之间的馈赠，而也还是一种仪式，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关于一扇门的仪式。那一天，我成为一个成年的男子。此后的许多天里，我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我的背上多了许多的东西，其中包括荣誉，责任，振兴，赡养等许多的词语。
　　 谁说过，生与死，其实就是从一扇门走进另有扇门。那年的夏天，我确实做过许多相关的事情。比如，用刀片在手臂上划拉，弄出许多带血的道道。那时间，一种巨大的厌倦感让我厌倦这世间所有的一切，厌倦生，厌倦死。死亡从来没有离我这么近过。我看着许多人都在做着这样的事情，亲人，朋友。他们在我的眼前死去，跨进了另一扇门里，然后，在也没有出来过，永远地成了一个不存在的虚无。与此同时，这个世界在我眼里也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一张白纸，来去匆匆的人类，谁也休想留下任何的踪迹。
　　 事情真的就是这样。比如J的意外死亡。我从未想到过年轻的生命竟也会死亡。我从来不曾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但这都是真的。那个夏天，传来了J溺水身亡的消息。夜里我睁着眼睛，在黑夜里看到那张稚气的脸，干净的笑容，影子一样地浮现，又消失。接下来的几个夜晚，我被巨大的恶梦包围着。我害怕窥视那扇门以及门里面的一切内容。那些景象让我感到害怕。只是，许多个日子以后，我突然把这些忘得一干而净，那张影子一样虚幻的笑容，在也没有被记起过。
　　 也许死亡的功能，就是那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线索都擦除。走进那扇门里，终于把自己变成一长白纸。也许，活着，就是让一个人慢慢地学会死亡。学会怎样去跨进那一扇代表虚无或者永恒或者也许其实没有任何意义的门。
　　
　　死亡Ⅱ
　　　　
　　　　我见过许多的死亡，也许我还是死亡的参与者与制造者，一个凶手。比如，关门的时候，一只小鸡恰好路过，脖子卡在门缝里，断了。我看到鲜红的血先是一条细小的直线，慢慢地，弯曲下来，越来越少，直到枯竭。挣扎是对生命的告别仪式，也或许是强硬又无奈的挽留，但终于无济于事，它还是死了。那一刻我认定自己就是一个凶手——死亡的制造者。悔，对于那个死亡的生命来说，是远远无法弥补的。就像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一些忏悔的句子，这，对那个死去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
　　　　我看到一些植物的叶子死去，又在某一个春天里复活。
　　　　我看到一些人在大地上活着，然后又死去，再也没有活过来。它们如此地忙碌着，在活着与死亡之间来来去去，不知疲倦。他们把生活粉饰成一种异常美好的东西，然后在它底下累死。于是死亡，就与恐惧联系在一起，与黑暗，与绝望，与消失。起初我以为，死亡其实只是一种状态，就像一棵树停止生长那样平常，就像一颗沙子被埋进土里那样的理所当然。但，不是的。
　　　　我曾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做过一些与死亡有关的事情。比如，用刀片在胳膊上划拉，看着它出血。那时候我固执地认为，死亡，就是让自己放下永远地许多东西，轻松地睡眠。或者说，是逃离。逃离这个世界，以及它给你的所有的痛苦，就像睡觉是为了暂时的忘掉醒着的事情那样。我以为这个世界荒诞不经，比如，活着是为了有一天死去。比如，写作，是为了写出更多的文字，把后来的人全部压死在书页底下。就像我们拼命地制造出一些重负，强加在他们身上，并用一些权威的语句告诉他们，这是不可丢弃的财富，然后，我们在死亡之中微笑地看着一些后来的人因不堪重负而死去。比如，吃饭以后的十二个小时以内，我们忙着排泄，同时想着继续把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东西放在胃里消化。因此我渴望睡眠。我想以此来拒绝一些什么，或者摆脱这荒诞的游戏，或者说，我想破坏它的规则和体系。但我同时又不可抗拒地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悖论当中。我想用死亡来拒绝死亡，就像我用割开手腕的方式来拒绝疼痛一样。只是，只是，一切都不可抗拒，毫无办法。“活着或者死去，这是个问题。”
　　 许多的人对我说着活着的好处，我从来没有相信过。或许，我们真的是要破坏一些什么，或者拒绝。但，究竟要怎么做？我不知道。
　　 对于死亡，也许我们都一无所知。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假设与之相关的种种，然后，在未来某个天气里，静静地死去。


转自： http://www.ic37.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