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劲地想

hbyilian

　上个周日与研究生班的同学们小聚，虽然因为全天下雨的缘故只到了八位，也十分热闹开心。眨眼工夫毕业已经快三年了，其实见面的机会也都很少，但是同窗的情份永远都是不一样的，小学中学大学同学，研究生班同学，美国进修的同学，甚至党校短期培训的同学，每次坐到一起都有非同寻常的暖意。

聊着聊着就聊到孩子身上去了，我们这八个人，除了一位同学生子较晚，小女儿刚刚六岁半之外，其余七人都是儿子，最大的两位已经毕业工作，再其余的五位，就都集中在初三到高三这个阶段。不聊还罢，这一聊起来，几乎家家都养着一个青春期的小怪兽。大家困惑地问我：咦，你愁什么，你儿子难道不是一直都很好吗，学习也很好，跟你相处也很好，你应该没这个烦恼的啊。我无言以对，说：这个月以前是这样的。

我们某兄的儿子，名校毕业不久，工作努力，孝顺懂事，大家都很羡慕。某兄说：啊你们是不知道他以前有多作。讲起他家公子上高中时候如何伪造病假条旷课逃学，如何把补习班的学费拿去在网吧办卡，如何跟校长打架险些被劝退，他如何跟儿子苦口婆心，斗智斗勇，侦察与反侦察，跟踪与反跟踪……听起来惊险离奇恍若好莱坞大片。另一位某兄，其公子现在也是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也悠然回想起他当年为儿子半夜偷跑去网吧玩通宵忽然不想念书了想去学画画摔了书包拒绝上学而伤透脑筋……现在呢因为孩子终于还是很不错，说起来也就都是趣事了，设身处地想及当年，父母连寻死的心都有。他们说：所以你们不要太紧张孩子的学习啊性格啊什么的，人生总要有这么个阶段，总会过去的，不说明什么，也不代表未来一定会怎样。

我最近也一直在想，其实我也不是个省心的孩子。当年我的父母，家里养的也是个人人都夸聪明但是始终不太用功的小怪兽，数理化永远不及格，上课永远走神跟同桌聊天在笔记本上画小人，时不时地欠交作业，疯了一样地迷恋金庸小说，整节自习整节自习地吟诗作对伤春悲秋，啊还暗暗喜欢班上的男同学。我的父母当年有没有对我绝望过，当年我就在他们任教的学校，我的每位老师都因为我的恶劣表现而对他们各种吐嘈，他们是怎么应对的，怎么接受的，怎么想的。

我也曾被早年的老师们预言为清华苗儿，也曾成绩一落千丈被后来的老师们预言说注定一生没有大成就。实际上我在高中最后两年忽然开始用功，成绩回升很猛，但是长时间不三不四的学习态度，使父母始终觉得我不是个好学生。那时候的高考还是先填志愿后考试，我的志愿报低了，最终的考试成绩超出录取线六十多分，妈妈一直说，当老师一辈子，替成千上万个学生出过主意报过志愿，报得最离谱最耽误人的，就是自己闺女这个。他们可以很客观很公正很敏锐地看清自己的学生，但是很难客观公正敏锐地看清自己的闺女。在他们眼里我可能一直是一个特聪明但是特不用功的孩子，对我期望很高，但又不敢指望太多。但实际上，回头看来，我并不是特聪明，也并不是特不用功。我也就是个普通孩子，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是个基本上走了正道但是没少让父母操心的孩子。

再往后来想，我只上了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学，也并没有对我工作和生活的品质产生什么影响，我们单位学历未到本科的也有，名校毕业的博士也有，工作中完全不能凭这个来认定出色不出色。其实真正放眼看一个人的工作与生活，所谓出色与不出色，能有多大差异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成功，都有每个人的幸福。我少年时代惨绿的心情，与生俱来的内向的紧张的敏感的别扭的个性，也没有对我工作和生活产生太大影响。当年的我也和鸿哥有差不多的缺点，后来走上社会之后，很快就清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必须克服的，什么是可以接受的，跟周围人也都算相处愉快。

所以就像某兄和某兄说的那样：不要太紧张，太操心，给孩子太高期望太多压力。他们都是普通孩子。最终发展成什么样，其实都不是很要紧，最要紧的就是健康，平安，走正道。

另一位某兄说，上周刚刚给孩子开了家长会，各种气恼，回来给孩子彻夜谈心，孩子表态说一定用功上进。第二天孩子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做功课，到半夜十二点还不出来，某兄进去一看，原来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某兄过去推他，一推不醒，二推不醒，无意中一摸手，竟然冰凉。

“我当时……我当时都要疯了……我干这行的，什么没见过，看杀人都不眨眼，但一摸我儿子手都凉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我再猛一推他，他醒了，原来只是枕着胳膊睡，血脉不畅通……他还挺害怕的说啊爸我不小心睡着了，我好不容易平心静气地说：儿子啊，上床睡觉去，来日方长，不要这么拼。”

“我当时就觉得，考什么大学啊，做什么样的人啊，都是次要的，我就希望他一辈子平安无事就好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人父母者在一起，尽管这种抱怨那种遗憾，各式各样的伤心难过忧虑不满，最后说来说去也都归为一句：只要孩子平安无事就好了。这里头当然也包含着满心的荒凉与无奈，但是爱这种事，说到底也没有什么话好讲，无论怎样投入燃烧，怎样抵死纠缠，真正爱到了极处，也无非就是一句：只要他平安无事就好了。

某兄某姐们之中，只有一位始终乐呵呵的，一点都不为自己的儿子操心。她的儿子差不多是萱萱的那种类型，天生情商极高，处世智慧成熟如成年人，能够开朗积极地对待生活中每一件事。“就是学习不好，三本妥妥的。”她乐呵呵地说。大伙儿都羡慕地望着她。性格如此成熟健康，学习确实就成了一件不值得操心的事。大多数家长之所以对孩子的学习不满意，其实也并不完全是因为成绩，更多地是因为孩子的学习态度、为人处世态度方面的问题吧。如果鸿哥也个性成熟，学习努力，生活健康明朗，就算成绩不理想，我也绝对不操那个多余的心。

但是我想，这些日子我一个劲儿地想，你很难准确地判断你自己孩子的学习态度、为人处世态度，当局者迷，你是否真正了解你的孩子呢？他是否有你以为的那么聪明，有你以为的那么不用功，有你以为的那样怪僻，有你以为的那样不懂事不成熟？这次给鸿哥开家长会，班主任说学校举行了一次素质标兵评选活动，班里选出了十九名小标兵，包括“学习标兵”“生活标兵”“进步标兵”之类，鸿哥的名字赫然在列，是两名“品行标兵”之一。这件事真让我脑子一时混乱不容易接受：我一直觉得鸿哥是个不合群的孩子，选标兵这类事基本不可能选到他，尤其还是个“品行标兵”……在为娘我看来，鸿哥哪里有什么能在品行上做标兵的事。但是老师说，都是高票当选呢，全体都很认可的榜样。

家长会结束后我去请教老师：鸿哥在班里表现怎样，有些什么问题？老师照例说了你儿子聪明过人但是不用功之类，然后又说：“同学关系挺好的。人缘不错。”我吃惊地问：“同学关系挺好吗？”“不错啊。爱说爱笑。同学都挺喜欢他。觉得他挺酷的。”

我都想像不出来一个在同学中爱说爱笑的鸿哥。尤其最近这一个月来，他每天在家里像个摄魂怪一样默默地飘来飘去，对我耷拉着一张食死徒的脸，手里再加个魔杖就是活脱脱的十六岁的汤姆里德尔，随时念出阿瓦达索命。

我反反复复地想，一个劲儿地想：其实你根本都不用瞎想，他什么问题都没有，他就是青春期到了，生理和心理都在发育在重组，不再是那个拱在你怀里撒娇的小宝宝。每个男孩子都终有一天，不再是拱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小宝宝。鸿哥的这一天已经来得够晚了，大多数的男孩子过了十一二岁已经不喜欢让妈妈碰了，但是鸿哥直到上个月还每天晚上跑来和我拥抱吻脸道晚安。不止一个两个的亲朋好友跟我说：你儿子太粘妈妈了，男孩子不应该这样。我说哎我能怎么办呢，我又不能推开他不理他。我也曾想过鸿哥长啊长啊的不一定哪天就不再过来拥抱了，渐渐地就离你越来越远你想抱都抱不着他，我现在忽然意识到这一天应该已经来了，就像三年前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他持续几周的嗓子粗哑并不是感冒，其实是开始变声了。

所以啊其实你什么都不用瞎想，什么都不用操心。他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差，他就是个普通的男孩子，正跋涉在每个人都会经过的人生阶段。你得相信他会走正道，会操持好自己的生活，会努力学习，尽管可能考不上你期望他考的大学，会妥善处世，尽管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很多的挫折去磨练。你能做的不多，你也就只能尽力保证他的衣食住行，平安健康而已，太多的事情都要靠他自己去争取去经历。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不会太坏，既然你的父母过得都很好，你自己过得也很好，你的儿子过得不会比你们坏。

所以啊你得接受他从你身边走开。你一直都知道男孩子要有一个彻底离开母亲的心理断乳期，现在它来了。你知道他不会一辈子都腻在你怀里，你也不希望他一辈子都腻在你怀里，你跟他说过很多次希望他尽早成为一个思想独立的男子汉，希望他离开妈妈的双手，自己朝着未来走，现在他走了。这样其实也挺好的，应该能让你一年半后，送走他回到家，看见床上还扔着他换下的脏衣服的时候，心里比较容易过一点。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比较容易过一点。但是一切总是要过去的，孩子是孩子自己的，不是你的一部分，总有一天你得接受他完完全全地离开你了，过他自己的生活去了，你只能在脑海中回想一下他拱在你怀里的样子，圆滚滚的大头，笨拙的胖胳膊胖腿，亲得你满脸口水的豁牙嘴巴，像食堂的小方馒头一样四面鼓起的小脚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