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调查｜全国三分之二黑臭水体被地方漏报，有你的家乡吗？

老菇凉

黑臭水体全国分布图
韩煜并不惊讶。溶氧仪的数值多次定格在0.4mg/l，这表明他正在检测的板桥河属于黑臭水体。一直浮在心里的疑惑得到了印证。
淠河月亮岛河段则颠覆了鲍玲童儿时的印象，河面上有许多的漂浮物，散发的臭味令人作呕，三个检测点的数据显示，该河段符合轻度黑臭水体范畴。
不过，这些志愿者检测出的黑臭水体均不在住建部和环保部公布的黑臭清单上。
今年2月，住建部、环保部公布了首批全国地级城市及以上黑臭水体的名单，共计1861条。截至目前，黑臭水体的总数为2014条。近一年时间，全国城市黑臭水体的数量增长153条。
增长缓慢或许不能反映城市黑臭水体的真实情况。2016年夏天，75名大学生志愿者根据住建部、环保部《城市黑臭水体整治工作指南》的要求，检测了全国24个省市的83条河流（湖泊），根据样本推算，住建委公布的黑臭水体数量可能只有黑臭水体真实数量的三分之一。
城市黑臭水体整治计划时间紧、任务重，地方政府面临极大压力。北京师范大学水科学研究院教授丁爱中对深一度表示，一两年时间把城市所有的黑臭水体都治理好是不现实的，压力之下，不排除地方政府存在瞒报的现象。

志愿者拍摄的湖北府河，垃圾堆积成片
未入黑臭清单的家乡河
2016年夏天，韩煜、鲍玲童、杨艺涵等75名大学生志愿者在各自的家乡，带着求证的目的用仪器检验家乡河流的水质状况。
对于参与调研的初衷，韩煜说得轻描淡写，但其实他在高中时期，就参与过合肥市另一条河流的环保调查。
板桥河，横穿合肥北城区，是合肥南淝河的最大支流，全长约13公里，水质情况直接影响合肥全市的水体质量。
韩煜检测的是合肥市板桥河（龙潭桥-沿河路）段。这一河段位于主城区，人口居住密集。“因为再往北，周边生活的人不多，水质可能确实好一点。”
“就是觉得真的好臭。”这是韩煜每次路过这条河最直观的感受。“大概是10多年前，一直就有这个味道，可能季节的原因，有时候会好一点，但是，整体印象是水质一直都不好。”韩煜对深一度说。
8月13日，韩煜开始测量的是板桥河的溶解氧和透明度。
“水边垃圾严重，生活垃圾为主，有死鱼残骸，水体浑浊有恶臭，此外，还有鱼类、蟾蜍、藻类和虫子。”近距离观察，测量现场的景象还是让韩煜有些吃惊。
在测量时韩煜还发现，板桥河两侧有很多排污口，不时向河道排放污水。不过，韩煜感觉，排出的污水甚至比板桥河的水还要干净一些，“可能是水在流动的原因吧”。
周边居民则是长期忍受着臭味。韩煜做的调查问卷，居民几乎都认为河水的状况比较糟糕，而且此前治理效果有限。“居民的态度，臭比黑的印象更明显。”
测量数据印证了这段河道黑臭的状态。三个检测点中，第一个检测点三个时间点的溶解氧的数据分别为0.4、0.6、0.7mg/L，第二个检测点均为0.4mg/L，第三个检测点分别为3.5、1.5、2.2mg/L。
根据《城市黑臭水体整治工作指南》的污染程度分级标准，溶解氧的数值在0.2-2.0mg/L的范围即属于轻度黑臭水体。

志愿者正在检测商水县护城河的水质
简化概念后的全民之战
城市黑臭水体是指城市建成区内，呈现令人不悦的颜色和(或)散发令人不适气味的水体的统称。
2015年4月，国务院发布《水污染防治行动计划》（简称“水十条”），对黑臭水体治理提出明确要求，“到2020年，我国地级及以上城市建成区黑臭水体均控制在10%以内；到2030年，城市建成区黑臭水体总体得到消除。”而直辖市、省会城市、计划单列市更提前到2017年底以前完成。
“水十条”使得城市黑臭水体治理成为地方政府不得不严阵以待的一场硬仗。
2015年8月，住建部、环保部于发布《城市黑臭水体整治工作指南》，《指南》要求地方环保部门上报黑臭水体名单，首批公布了全国地级城市及以上黑臭水体1861条。
深一度了解到，不同以往，这次普通老百姓被广泛“邀请”参与到黑臭水体的举报、整治、监管中去。北京师范大学水科学研究院教授丁爱中认为，“老百姓对几类水没有概念，评价项目太复杂了，分不清什么多的标准，水的颜色和气味，老百姓可以亲身感受。”
公众可以通过“城市水环境公众参与”的微信公众号进行举报。点击“监督黑臭”，屏幕上会出现你所在位置的示意图，并显示“监督当前水体”字样，按提示的“气味”“颜色”“垃圾”“污水”4个选项操作，便可把发现的水体情况拍成图片提交。微信公众号开通以来，已累计收到监督举报信息共3129条，地方主管部门已办结3016条。

志愿者拍摄的湖北府河的污染状况
地方的生死牌
限期整改的条例既出，各地“硝烟四起”。
“这个文件我跟你讲，我们到住建部开会，很少有哪个省说时间不紧迫的。”合肥市排水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对深一度说，除了浙江等少数省份，前几年已经在做这个工作，可能压力稍微要小一点。“刚刚启动的省份，都会觉得时间比较紧。”
这名工作人员算了一笔时间账。前期做规划、设计就要一年或者大半年的时间，然后启动这个项目，施工的工程量需要考虑，可能还会涉及拆迁，“时间确实非常紧张。”
“中央要求和地方治理需要衔接好，目前甚至有些脱节了”。丁爱中也觉得时间有些着急了，“因为项目的立项、论证，施工，到最后项目考核，这不是一两年能够完成的，大一点的河流，市政管网改造未必一两年能够完成，水体治理不可能一蹴而就。”
目前合肥市有4条黑臭水体。根据治理进度，一条河体已经完成八成的工程量，其他三条正在逐步进行，按照正常的计划在推进。“明年年底差不多能完成。”
在黑臭清单上，每一个黑臭水体的名称、类别、行政区划、河湖长姓名职务，以及治理期限和治理状态都有明确标注。“压力肯定是有的，因为黑臭这种状态，就说现在是不黑臭，不代表以后不黑臭，我们只能一步一步的去做工作，把它做好，发现一个解决一个。”
随着时间推移，压力逐渐显现，许多地方黑臭水体治理进入“快车道”。
南京市2016年黑臭河道的整治计划任务是36条，加上计划外的7条，总共43条黑臭河道治理工程，目前已全部开工，总体进度百分之八十。
南京市副市长华静此前透露，明年是黑臭河道整治的攻坚战，南京市级初步安排109条河道，通过整治，确保2017年基本消除黑臭水体。

监管平台上显示的治理进度
检测水体中超2/3被漏报
住建部的卫星遥感曾经发现板桥河有部分河段疑似黑臭水体，但合肥市排水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在去现场进行水质监测以后排除了。排水管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介绍说，“我们用指标来衡量，今年六七月份的时候，水质还是可以的。”
截至目前，板桥河并不在环保部公布的黑臭水体名单中。
韩煜很疑惑。“我不明白像污染成这样的板桥河，位于人口稠密区，又流经市中心的河流，为什么没有列入黑臭？”
全国城市黑臭水体整治监管平台公布的数据显示，安徽省共有217条黑臭水体，在所有上报的省份中，名列第二，仅次于广东省。
不过作为安徽省会，合肥市“上榜”的只有4条，分别为：许小河（繁华大道——花园大道）、河东水库、蜀峰湾人工湖南湖、王建购（云谷路—（北拦水坝)—方兴大道）。
上述工作人员介绍说，根据《城市黑臭水体整治工作指南》要求，去年对全合肥市的四五十条河道进行了排查，同时依据往年的测量数据，向住建部上报了本市的黑臭水体。在排查当中，板桥河未达到黑臭水体的标准。
压力之下，地方政府在上报名单时也会有自己的考量。上榜的两个湖体和两个河道黑臭程度比较严重。“我们说得黑臭是指垃圾成山，特别黑特别臭，影响我们城市居民环境的正常生活了。”
这名工作人员坦言，板桥河也可能是有阶段性的黑臭。“这个河道虽然没有列入黑臭水体，政府也在从日常维护等其他方面在治理。”在合肥市环保局网站上，市环保局牵头委托安徽省环境科学研究院编制了南淝河、十五里河等水体的达标方案（征求意见稿），听取市民对治理目标、任务措施的意见和建议。
不止是板桥河，在“我为家乡测河流”的项目报告中，合肥市杭埠河也是黑臭水体。在安徽省，志愿者测量的六安市老淠河月亮岛河段、淠河总干渠也显示属于黑臭范畴。
今年8月，当志愿者鲍玲童来到淠河月亮岛河段时，河面的场景让她“震撼”，颠覆了她小时候对这里的印象：水体颜色“很难形容”，河面上有许多的漂浮物，散发出一股臭味，虽然有的河段看起来水质还比较清，但是有几个河段垃圾很多。“怎么还会有这么脏的河流？”鲍玲童对深一度说。
鲍玲童在这里开展了5天的检测调查。三个检测点的检测完成后，数据显示，该河段符合轻度黑臭水体范畴。
在安徽省以外，志愿者测量结果显示为黑臭水体的还有：广西南宁市的土桥水库、湖北武汉市的府河黄陂段、湖南株州市的建宁港下游、甘肃张掖市的山丹河、河南周口市商水县护城河、青海黄南州同仁县隆务河中游等。
根据“我为家乡测河流”项目的统计结果，在所有83个检测水体中，仪器检测显示为“黑臭”的涉及28个水体，已经被环保部门公示为黑臭水体的有8个，从调查样本来看，被公示的黑臭水体不足三分之一。
丁爱中在调研中也注意到地方政府瞒报的现象。“要想把城市所有的水体都治理好，一两年是不现实的，时间压缩的太短，有的地方选择将能够完成任务的水体上报，不太能完成的就不予上报。”
据媒体报道，一封写给住建部领导的信中反映：“总体看，地方政府重视不够，漏报、瞒报现象比较普遍。究其原因，一是缺少激励机制，报了没好处；二是考核监督没抓手，不报难查处。”

志愿者拍摄茨山河“注清水”
难道“发烧”就拿凉水冲冲
水体治理是系统性的，需要一个长期过程。
黑臭水体综合治理的时间周期太长，有些“着急”地方政府官员向丁爱中请教，能否采取向河道当中喷洒生物制剂、环保制剂、灌注清水等短期应急措施，期待“黑臭”能有明显的改善，“这种措施治标不治本，无法根治黑臭水体的问题。”
今年7月，中国农业大学大二的学生杨艺涵回到辽宁省葫芦岛市，她选择了茨山河流经龙湾公园的一段河流作为检测对象。茨山河年初已被列入第一批黑臭清单，黑臭程度为重度，目前正在制定治理方案。
在现场，杨艺涵闻到一股很明显的臭味，水看起来并不怎么流动，河面上漂浮着绿色的水草和浮萍，还有一些生活垃圾。在随后对周边居民发放的问卷调查显示，居民普遍反映这条河流一年四季都有味道，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了影响。
可三天的测量后，检测结果却与她预计的有所偏差。检测数据显示，所测的这段河流不属于黑臭水体的范畴。
有一个细节却让她觉得可能是问题所在。杨艺涵对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说，在最后一天的测量中，她发现第一个检测点的上游有一个排水口，大量相对清澈的水从管道中流出，注入河中。在走访中，一位曾在公园工作过的大爷告诉她，春天到来时，管道会向几乎干涸的河中注入清水，掩盖住河底的淤泥和垃圾，让河水看起来比较清澈，味道也不那么明显；冬天的时候，停止注水，但是因为河水结冰，也不会有太大味道。
这种“注水”的方式让杨艺涵吃惊， “用这种简单的方式来缓解污染带来的影响，其实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千万不能调水冲污，那是损人利己，你发烧就拿凉水冲冲？”一名住建部官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他对湖南某市建设局局长的告诫，“从屁股治起，先抓排水口，再抓截流井。污水处理厂浓度上去了，河道的浓度才能下来。”
过段时间，杨艺涵就要放寒假回葫芦岛市了。她计划着回家时再到茨山河看一看，她想知道，几个月不见，茨山河会不会如她期待的那样，“河流清澈无味而且有很多鱼，恢复到正常的河流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