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的时光（系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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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的时光（系列二）


??隐约的时光（系列二）
　　李天斌
　　
　　寝　室
　　我总会梦到一间寝室，在隔三岔五的梦境里，它总会不断的出现。它是模糊的，熟悉而又陌生，我好像有一些书本，或者物件，遗失在里面。我企图寻找――时间幻化成隐约的线条，真实的抑或虚构的，我的目光和双手，一寸寸被覆盖和淹没――仿佛身陷沼泽，我不断下降，再下降……我总努力记起什么，隔着一扇忽明忽暗的窗户，我像隔世的一个符号，寂寞而又惶惑……
　　我总是在一滴湿湿的泪里醒来。我知道，梦里的场景――那些似是而非的道具，来源于10多年前的一所戴帽初中。那是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寝室――我栖居了整整4年的小屋。
　　现在，当我端居在时间的另一隅，当那幢瓦房，那间寝室，都已全部消失，突然就有一种隐约的冲动――或许，在摸不去的记忆里，它的存在，一直联缀着我的某种遗失？
　　我不得而知。一个事实是，此刻，就在想起它时，那些时光，影像般开始切入我的记忆――凌厉或者温婉，那些混沌的内心，纷纷蔓延或者逃遁。
　　那的确是一间狭窄的寝室。但从一开始，就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当我从那所民办小学调到这里时，学校所有的寝室都已被占满。那是一个秩序很乱的环境――没有任何分房的纪律和制度，也没有谁能够管束住谁，在“先下手为强”的约定俗成下，学校所能够住人的房子都已经没有任何遗留。就连那些家住学校附近的老师，宁愿在一间空空的寝室门上套上一把冰硬的铁锁，也不愿让出空着的寝室――这种强有力的占有欲和不愿吃亏的心理，就像野草般蓬勃生长在每一个教师的心里。而我所要说的寝室，同样也套着一把这样冰硬的铁锁，在两堆煤棚（走廊上所能用的空间都被两旁的老师寸土必争地占据）的中间，一条狭长的通道，连着一扇淡黄色的门，逼仄而且压抑。门上的淡黄漆，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密集的蜘蛛网，门顶上的玻璃已经破裂，那些细碎的曲线，倒也像极了花瓣的组合……我发现它时，W老师正闪着一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望着我――他说，你就别费心了，这间寝室，我给Y老师要过多次，但她始终没有答应……而我之所以要重复这个细节，是因为现在，我仍然会想起那个让W老师们惊疑无比的场景――在办公室，当着大家的面，我对Y老师提出要房的想法……我其实也没有任何把握，我敢开这个口的唯一依凭，仅仅是在此前，我在市报上为她写过一篇题为《讲台上的青春》的通讯。我当然听到了一个让人兴奋和激动的肯定的答复！我的确是兴奋和激动的――一种找到归属和安稳的幸福感，像一些针尖的锋芒，一直刺在悬着的心上。
　　我几乎是在别人的羡慕中搬进这间寝室的。因为是用教室改造的，所以当我推开关闭已久的门，墙壁上一块又黑又厚的黑板就突兀的出现在眼前――像身体上的赘生物，丑陋而又不协调。四围的墙壁，被从瓦缝中漏下的水留下点点斑驳的湿痕，地面是泥巴铺成的，一些尖削的小石头，顽强地伸出棱角，参差不齐地占据着某一隅……我想我一定是失望的。当我接到调离那所民办小学的通知，其实是怀着某种憧憬的。但没想到，作为条件比民办小学好的戴帽初中，竟然连最起码的栖身需求也是这样的艰难。
　　我已记不得当我终于在这里安顿下来，是否想过自己的未来。但我却牢牢记住了一点，为了让那块黑漆漆的黑板注入一些鲜活的色彩，我用白色的水粉在上面抄下了李白的《将进酒》。我也不知道，我选择这首长诗的真正目的是不是为了某种写照和寄托――对于未来，对于理想，对于精神的困境，我其实是混沌的――先前的那种优越，虽然被一场未能展开的爱情所冲击，但并没有从本质上唤起我不断反叛命运的勇气。先前的安于现状和容易满足，依然贯穿我的每一寸血脉。所谓西西弗式的苦难和精神――我并不理解这其中的要义，在所遭遇的困厄里，或许至多有一份“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是与非”的麻木和自慰。
　　所以我终于在这里躺了下来。只是，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孤独――我抱着厚厚的教案，穿过狭长的通道，往教室走去，然后又折回来，时光千篇一律，脚步也千篇一律，我甚至发觉，在来去的路上，我的脚步总是重叠在相同的位置――我开始失落，开始希望有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来到我的寝室，我失落的心需要倾诉。然而我是彻底的失望了，除了学生之外，始终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或者是其他的人，走进我的寝室。我开始读梭罗的《瓦尔登湖》――一八四五年三月尾，我借来一柄斧头，走到瓦尔登湖边的森林里，到达我预备造房子的地方，开始砍伐一些箭矢似的，高耸入云而还年幼的白松来做我的建筑材料……那是愉快的春日，人们感到难过的冬天正跟冻土一样地消融，而蛰居的生命开始舒伸了……然而我始终没有读懂这位与孤独结伴的大师，他的文字乃至生命的隐喻毕竟太浓缩，太艰深，甚至晦涩。我想我必须把我的双脚，重新落到寝室来――我必须简单，甚至潦草，在真实的生活里完成某种真正意义上的消融和舒伸。
　　我开始留意我的学生。我想，或许，只有在他们的身上，才能真正实现我对于孤独的突围――我开始跟他们打成一片，并由此记住了一些名字：胡江仲、邓成龙、陈小勇、卢维……由此写下了一些文字――我办黑板报，写下对于理想和青春的引言，然后发表他们的文字，然后，在我的寝室燃起泥巴炉，然后，跟他们一起吃不是烧得很熟的饭菜和谈着也不是很熟的文字……我始终没有想过，正是这间寝室，成为我和他们精神的出发地。不论是读大学的，还是打工的，都没有忘记，文字是慰藉我们精神的入口――而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一边读着我们的文字，一边记录着对这间寝室的怀念，竟然找不到最恰当的形容词来描述我的心情――感动？感激？……就像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我不知道，她们是否切近了我的内心。
　　而一个事实是，在我隔三岔五的梦境里，关于这间寝室，成了我生命的某种诠释和解构――在形而上的边缘，我似乎理解了关于孤独、关于遗失的内涵。
　　
　　蜡　笔
　　如果不是那只蜡笔，我万万不会发觉，在老师们的心目中，我早已成为另类。
　　我确是封闭和疏忽的――就在我沉溺于自己的寝室时，他们的教学观念，早已跟我遥隔千里。我不断强化对学生各种能力的训练，不断用蜡笔刻下试卷（这或许与素质教育相悖）检测学生对所学知识的把握……而那个令我吃惊的发现就在这一过程中显露了出来――当我到H老师处再次借蜡笔刻试卷时，他疑惑不解的看着我――他的目光充满了怜悯，他说，你看，除了你，谁还在做这些无聊的事情？谁不在拼命的找钱？……我的确是吃惊的，我回到寝室，就失眠了。我辗转反侧，隐约感到一种危机――我披衣起床，在那张盖住书桌的绿色胶纸上，写下了一篇题为《困惑》的散文。现在，我已经无法找寻这篇已经遗失的文章，但一直记得有这样几句：……他们都是双职工家庭，他们栽杜仲，开铺子，当司机……第二职业在他们手中演得轰轰烈烈……真的，我不敢说他们是在玩错位的游戏，只是常常困惑：如果每个人都这样，那么今天坐在教室里的学生们，明天，他们究竟该做些哪样？……我想我一定是忧心如焚的，但却不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原想唤醒老师们的责任意识，所以当文章见报后，就有意识对他们作了宣传…..我后来一直为自己的天真和幼稚感到无地自容，同时也为自己的言行尝到了应有的苦果――他们再也没有一个人，跟我谈起过教学，他们跟我，始终隔着远远的距离。特别是后来那场洪水来临时，我对他们的不敬得到了应有的“回报”――那天晚上，暴雨如注，越下越大，激烈的雷声和闪电使得电源早被截断。没有灯，我早早就躺在了床上。我没有想到，一场有关生命安全的危机正悄悄向我靠近――就在我熟睡之时，整个校园已被洪水吞没，老师们也早已互相通知，在洪水中转移。但没有谁通知我，我是在睡梦中被淹上床的洪水刺激后才醒来的……
　　我想我一定是安静的――现在，当我记起这个场景，我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懑和无可奈何。我的确是安静的，因为从一枝蜡笔出发，当我再次对那所戴帽初中的恩恩怨怨进行审视，我就想，或许，人性的自私和对宽容的拒绝，就像农民的安于现状和容易满足一样，其根深蒂固的秉性，由来已久。
　　而我其实是悲凉的。我始终弄不明白，一所简单的戴帽初中，老师不上40人，办公经费也就是学生交来的为数不多的杂费（那时还没实行义务教育），至于权力，更无从谈起。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我竟也知道了什么叫尔虞我诈和互相倾轧――我想我一定是悲凉的，因为我的单纯，我的唯美，在这里被击得粉碎。
　　最直捷的事件是从希望工程款开始的。那天，为了如何确定希望工程款的发放问题，学校召开全体教职工大会研究。我起初并没有发言，因为我相信讨论的结果一定是遵循上级的原则发放给贫困学生。但想不到讨论的结果是，在发放给贫困学生之前，必须保证每个教师子女享有一份（整个学校未婚教师只有3人，其余的都有子女）。我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发言――当然，我的反对最终犹如一块投入大海中的石子，还没卷起波澜，就已沉入海底。而我也像一只孤独的被遗弃的羊，在落日的余晖里顾影自怜――望着他们拂袖而去的背影，我的自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蔑视和践踏。直到后来，当校长因为希望工程款被处分时，我或多或少才得到一点安慰――我倒不是对校长的落井下石，只是觉得内心的单纯和唯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修复和维护。
　　而X老师和S老师的矛盾，则让我增强了对这所戴帽初中的反感。我甚至有调回那所民办小学的念头――当我在寝室里躺下来，想起的已经是蝇营狗苟一类的词汇――他们矛盾的焦点，竟然是为了争夺校长的位置！我当然无从知道他们争夺的过程和手段，也无意记录这其中的细节。我想我该置身矛盾之外――我开始读一些并不相关的文字，比如卢梭的《忏悔录》，比如小仲马的《茶花女》，比如曹雪芹的《红楼梦》，还有许多零碎的报刊杂志――在闷热的午后，或者是灰蒙蒙的雨晨，抑或是月光无限凄迷的夜晚，我始终端居在我的寝室――我甚至把门关上，把音量调到最高，反反复复播放着《我的未来不是梦》、《再回首》和郑智化的《星星点灯》――我疯狂而又绝望，那些文字，那些歌声，我分不清是混沌还是清晰，是沉静还是虚妄。我同样不知道这些不相关的细节，是否能让我学会忘却和漠然――一个事实是，一首没有署名的嘲讽两位老师争夺校长位置的打油诗，就在此时出现在办公室的黑板上。而我，作为能写几个字的所谓“文人”，成为一致怀疑的始作俑者――我无法申辨，也不想申辨。只是当面对着李白的《将进酒》再次躺下来，一滴眼泪，就莫名的染湿了眼角――我被告到了乡ZF，分管教育的副乡长找我谈了一个下午。紧接着，一个关于我跟我的女学生谈恋爱的谣言开始出炉，并逐渐沸沸扬扬，直至让我声名狼藉……
　　我想我是该走了。但我真能离开这所戴帽初中，离开这间栖息了整整4年的寝室么？
　　
　　调　动
　　我确实想到了调动。但很快就告诉自己，必须停止这种想法――同事们为着调动四处奔忙的身影和他们让人羡慕的社会背景，让我感到深深的自惭形秽，同时也让我明白，自己想调动的想法，就像无根的漂蓬和断梗，悬浮而且虚幻，没有任何依凭。
　　X老师的姨爹是教育局长，W老师的妹夫是地税局长，S老师的大哥是某乡的党委书记，R老师的姐夫是教育局秘书……当我终于理清楚这些关系，当我也听到他们在跑调动的消息，我就紧紧告诫自己：必须把离开这里的想法深深埋葬。我感到了深深的自卑――我所能联结起来的关系网，除了农民，还是农民。在我的亲戚链条上，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哪怕是混迹官场的小小公务员。所以我终于又安静的在寝室里躺了下来，尽管我也会木然的望着李白的《将进酒》而茫然无措，但我知道我是安静的――我不得不安静，我一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而现在，当我想起我再次躺下去的身影时，我想，或许也曾经有那么一滴泪，流过我无助的荒凉和悲伤――因为此时，我被遗弃的孤独正不断的与日俱增，我基本上断绝了与任何一个教师的交往――在他们的日常里，总是没有我的身影。而在他们对我明显或不明显的挖苦里，我知道，作为他们眼中的另类，我已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开始不断的听到有关他们调动的消息：X老师准备调教育局，S老师和W老师准备调乡党政办，R老师准备调乡教育辅导站，Y老师则准备调县城的某小学……整个学校是沸腾的，这种沸腾甚至让我开始替这块土地担忧起来――在人们纷纷想要离开的背后，我似乎看到了这块土地跟我相似的某种命运――在被遗弃的瞬间，那一份苍凉，是否在告诉某种不可挽回的不幸？
　　但我终究没有看到他们离去的背影。只是在那些迅速生长又迅速枯萎的传闻里，等来了Z老师抽调乡党政办的一纸通知。Z老师是兴奋的，更是自豪的。直到现在，我始终记得，当她跟着乡党委书记回到学校检查工作，当她对着每一个教师的工作进行指导性的评价时，我想，她内心的虚荣和快意一定得到极大的满足。而我也就在此时听到了有关她跟乡党委书记的诽闻――在人们似是而非和点到为止的语言和笑容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失落了什么。
　　现在，我想我该回到那个场景了――直到现在，当我企图为那所戴帽初中写下些许文字时，那个场景，仍会不期然的撞进我的记忆。我曾探寻过这其中的缘由――也许，在我孤独的背影里，那个场景，曾给了我一瞬的自信和安慰。
　　那是一个午后，乡党委书记、乡长，还有其他的班子成员，都全部到学校开会，并指名要调我到乡党政办当秘书。会上，乡党委书记还提到了我在市报上发表的那些文章，对我的写作水平作了公开的表扬……我当时因为有事没有在场，但我内心的振奋依然充盈胸间，我似乎看到了希望――面对隐约朦胧的未来，我似乎抓到了那么一根引路的稻草。
　　就在我准备去乡ZF报到时，一辆白色桑塔纳的到来，改变了我的另一种航向。我没有想到，县教育局局长竟然会为了我专程前来学校――在简短的交谈后，我便得到了明确的答复，我现在就跟他一起，到教育局从事文秘工作……我一直在想，当我跟局长钻进桑塔纳的瞬间，当我终于绝尘而去，我究竟想起了什么？我是否意识到，我的已有7年的教书时光，是否将从此终结？而现在，隔着10多年的遥远时空，当那些隐约的时光也将随着我的文字一起尘封时，我突然就想起当年在那间寝室读到的卢梭《忏悔录》开篇的引言，仿佛偈语，一语成谶：
　　……我以同样的坦率道出了善与恶。我既没有隐瞒什么丑行，也没添加什么善举。万一有些什么不经意的添枝加叶，那也只不过是填补记忆欠佳而造成的空缺。我可能会把自以为如此的事当成真事写了，但绝没有把明知假的写成真的。我如实地描绘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可鄙可恶绝不隐瞒，是善良宽厚高尚也不遮掩：我把我那你所看不到的内心暴露出来了……
　　而这，也是我记录那些隐约时光的真实写照么？
　　
　　
　　（备注：这个系列，原想再写几篇的，但当这篇写毕，突然觉得这心好累，也突然觉得没什么意义，遂决定就此作罢。望朋友们批。全篇完。2007年7月25日。）
　　


转自： http://www.ic37.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