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满雨滴的鸟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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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满雨滴的鸟窝


??盛满雨滴的鸟窝
　　
　　■草头先生
　　
　　村口那片古树离老屋不远，我每次回家，总要去那里转转。其实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随便走走，碰见同村人就扯上几句。红豆杉、榧树、樟树、苦槠、松树……这几棵古树很老了，连最年长的村民也说不准它们的树龄。茂密的树枝构筑了松鼠、鸟儿的天堂，浓荫下是孩子们的乐园，大人们休闲的地方。我的注意力被一只小松鼠的尾巴牵引，在树枝上跳跃，一会儿就消失在樟树的叶丛中。
　　古樟树起码有五层楼那么高。这时，我看见了樟树顶端有一个鸟窝，树桠张开有力的手，似乎要把鸟窝举到天上。
　　正疑惑着，站在一旁的表哥告诉我，鸟窝里面住着三只老鸦，黑色的老鸦，两只大的一公一母，小的那只是它们的孩子。他表现出一脸的诚实，怕我不相信，又重复说了一遍。表哥和我同村，比我大三岁，他的母亲和我母亲是堂姐妹。表哥家就住在古树群旁边，一开门就可以看见这片古树，看见鸟们飞来飞去。
　　然而，我怀疑。
　　我仰望了很久，始终没有发现有什么鸟飞进来，也没有什么鸟飞出去，当然，更没有小鸟从鸟窝里探出头来。
　　山里孩子天生爱鸟。这种爱是童心至上的，常常对鸟造成了残忍的伤害。那时，我是表哥捉麻雀的好帮手。我们用食物诱捕，和鸟比智慧、比耐性，用弹弓射击，看受伤的鸟在空中划过弧线，坠落下来。我们把被俘虏的鸟关在笼子里，任凭它哀伤、绝食，然后死去；或者在鸟的脚上缚根绳子，让它绕着我们扑棱棱地飞。麻雀成群结队，但要捉到并不容易。我们出了一招妙计：直捣麻雀的老窝！
　　经过一番侦察，我们发现，麻雀白天在外面飞，晚上，它们一部分住在门前山的树丛里，一部分竟住在村民家土墙的洞穴里。当初造房时留下来的墙洞有小碗口那么大，成了麻雀的据点。夜色来临，表哥扛着梯子，我打手电筒跟在后面，梯子在土墙下架稳，表哥小心而又利索地爬上去，然后出其不意地把手伸进墙洞，这时，里面的麻雀如梦方醒，逃之不及，只得乖乖受擒。表哥有时一把就掏出二三只，乐得我在下面大呼小叫起来。
　　晚上我们用这种办法捉麻雀，是十拿九稳的；要是白天，捉一只都难，不过我们没有放弃，因为白天是摸麻雀蛋的最好时机。麻雀爸爸和麻雀妈妈都飞出去觅食了，等他们回来才惊慌失措地发现鸟窝已空，才发现我们做了恶作剧，还在不远处偷偷地笑着呢。
　　表哥看我还在猜测，又指着高高在上的鸟窝说，他看见过，大乌鸦啄了一条虫子回来，喂饱窝里的小乌鸦，又飞走了……
　　我怀疑，表哥把眼前的一切与小时候的事情搅在一起了。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个鸟窝还是小时候的鸟窝，里面的鸟还是原来的鸟，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我和表哥后来放弃了在墙洞里捉鸟掏蛋，缘于一次意外事件。暑假的一个下午，表哥把藕节般的小手臂伸进墙洞，摸着摸着，好像摸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不想，里面竟滑出一条油菜花蛇！表哥慌乱之下，从梯子摔了下来，爬起来就和我争先恐后地跑开。就在那段日子，我们发现有两只乌鸦整天在古樟树上空盘旋，并开始在树顶筑窝，来来回回地衔来枝条、茅草、树叶、泥巴之类，筑成的鸟窝像扣在天空的小箬帽，确实和现在看到的差不多。过了不久，鸟窝里孵出了一只小乌鸦，孵出了更多古怪的鸣叫声。
　　有村民认为乌鸦住在村口不吉利，想把它们赶走，于是架了梯子爬上去捣乌鸦的老窝。但鸟窝实在太高了，他的长竹竿够不着，只好半途而废。我和表哥的弹弓同样够不着，眼睛也够不着，只能看着一根很轻的黑羽毛飘落下来，满足我们一点点好奇心。乌鸦是明智的，它们把家安得那么高，住在人们无可奈何的高度。能够高过鸟窝的，只有我们的呼喊，我们的想象。
　　长大后，我和表哥在一起的时候少了。表哥读高中那年，我刚刚上初中；我上高中那年，他毕业回家，不久就出门学做木工了。表哥是在我读大学二年级时结婚的，次年喜得一子。我至今也不知道，二十年前，是什么原因使他从正常人变成为间歇性的精神病患者。糊涂的时候，他横蛮无理；清楚的时候，他就变得石头一样沉默。表嫂离婚改嫁后，姨夫和姨母把表哥当作孩子一样，拉扯着他们的儿子和孙儿。现在姨母已经过辈，表哥的儿子也读大学了。
　　此时，我对表哥关于鸟窝的描述有理由提出质疑，甚至有理由持否定态度。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正常状态，还是处于发病期。
　　我没有等到一根黑羽毛从枝头飘落下来。只等到有冰凉的水珠滴在脸上。下雨了。
　　当然，我完全可以作这样的推测：如果鸟窝住着鸟，那么它们可能是乌鸦，还可能是从前那两只乌鸦的后代。那么，白天乌鸦出去觅食，鸟窝是空的，只盛满了阳光，晚上则盛满了黑色的梦；如果窝里保存了几枚精致的鸟蛋，那就说明还有一些梦需要过几天才能孵化出来。事情要么相反，鸟窝里并没有住鸟，它始终是空的，只盛满整个天空的孤独，盛满了空。
　　现在它像一只破残的杯盏，盛满了风声和雨滴，盛满了潮湿的记忆，以及遮挡不住的光阴的乱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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