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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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婚礼
　　
　　1． 街北头
　　
　　我学会的第一个剪纸图案就是婚礼用的“双喜”，那是四哥教我的，用纸正反四折，然后画一个简单的图样，剪去不要的部分，然后把纸展开来，就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双喜”，相当神奇。
　　
　　第一个亲眼见到的民间艺人，是我们小学门口摆杂货摊的叶老奶奶。在我最初的十来年时光中，我们那条街还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宁静氛围，不多的几家店，有杂货铺，烟酒副食店，早点铺，诊所，小餐馆，照相馆，店门口也常年露天摆着几个小摊，卖一些针头线脑之类，靠近我们小学的，就会带着卖些铅笔，作业本，玩具SQ。叶老奶奶就摆着这样一个摊子，我从学校出来时，每每看到她坐在那些杂货后面面无表情，讲起话来还略带点外地口音，就不怎么喜欢她，只是那天偶然看见有人求她剪纸，叶老奶奶拿起一把黑色剪刀，对着不知道折了几折的一叠红纸就咯吱咯吱剪起来，瞧她的样子，真是轻松得就像做一件家常琐事。她剪好后把纸展开来，我们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复杂无比的团花双喜，这个剪纸图案漂亮得简直眩目，在我没见过多少世面的童年时光中，这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几件奇妙的事情之一，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民间艺术，也是唯一一次。
　　
　　街北头的照相馆是我父亲开的，他在街南头还有一点私人房产：几间瓦房围绕着一个院子。我们那条街是这样的，以镇卫生院为中点，街北头算是商业区和机构，街南头全是住家，好在镇子不大，街南头的人要到街北头买东西或是办事，不用骑自行车，五分钟就可以走到。幼年时我总是要住一阵子街北头的照相馆，住一阵子街南头的家，这是因为我要跟着母亲，她和父亲的关系时好时坏……总体来说是坏，我对这两个地方的看法也难免受到我父母之间关系的影响，影响的结果就是我极喜欢街南头的家，极讨厌街北头的照相馆。
　　
　　街北头也有喜欢的地方，比如早点铺，马大爷做的回民特色早点，一种叫做“躠”的汤羹，这个“躠”的发音是“sa”，很怪异，是方言，我们至今都不知道是怎么写的，早上起来，就说去“喝sa”--刚才我随便在电脑字库里找了个相同发音下面结构最复杂的一个字-躠，来代替“sa”，不会写的字总归是复杂的，其实我一度疑心它是回民语言。这“躠”很好喝，用不去皮的小麦磨碎成渣，加入鸡汤，鸡肉，生姜，玉米粒，鸡蛋，熬满一大锅（或许还有别的配料，我反正糊里糊涂），那锅也有意思，砖垒的大土灶，烧木柴，铁锅上面罩一个大木桶，汤汁就盛满了木桶，马大爷就用长柄大勺子给人舀汤在碗里，仿佛记得是两三毛钱一碗，每天早上这早点铺里就挤满了跟着大人吃早点的小孩，满屋热气腾腾的，一碗躠加上三五个小笼肉包子，这顿早饭，吃得心满意足。
　　
　　还有澡堂子和理发店，比躠汤店稍逊，但也是挺喜欢的，因为父亲到了这两个地方，人就会变得很和蔼，甚至都有点唠叨，跟一个喝醉的老太太似的。那时照相馆，饭店，澡堂和理发店这几个地方都同属商业总店，也就是说父亲和澡堂里那些跑堂的，理发店里的理发师都是同事关系，他们自然是熟的不得了，大人们一旦关系好了，脾气也就好，小孩就自得其乐，谈不上和他们一起玩，也受不到啥教益，只是在那些生杀予夺的权威者-成人所不留意的缝隙中悄悄成长，活泼泼的，玩理发店的转椅，在澡堂肥厚的洗澡水中扎猛子，一个猛子下去，水里都是人腿，身体和意识都被一股巨大而刺激的热流所瞬间笼罩，我估计所谓高潮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其实我确确实实不喜欢街北头的氛围，记得有一年春天，我呆在照相馆的深深庭院实在憋闷，软磨硬泡求得父母的同意出去玩，出了门就一直杀到街南头去了，一路春风得意，扬花柳絮都迎面飞来，那感觉就像我后来从小学中学到的一句套话：“心情就像刚被放飞的小鸟”，是的，这话形容得还真贴切。
　　
　　2． 街南头
　　
　　我们的院子里有一棵泡桐树，这棵泡桐树就长在南墙旁边。那时镇子上有很多泡桐树，大概是因为这种树成活率高且速生，我还记得在大规模种植泡桐之前，街南头的道路两旁还长有许多老柳树，树干疙疙瘩瘩的，总要两三个人合抱的粗，有柳树的镇子就很像黑白电影《小兵张嘎》。胖翻译在树阴下骂人耍宝：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要钱，吃你几个烂西瓜……其时蝉鸣于浓密的柳树叶之中，少年用一把柳木削成的SQ缴了一把乌幽幽的真枪，一把真枪，一把木枪，于是就改了朝代，柳树倒了，换成了速生泡桐树，有泡桐树的镇子像什么？记得很早看过一本旧画册--《白雪石画集》，这画册里有一幅画画得是小镇上泡桐花开的场景，淡赭红的砖房，墨线勾勒出高高的泡桐树干，树枝上是到处点厾的雪青色，雪青色的泡桐花，朴素中透出不一样的烂漫，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啊！白老先生的水墨淡彩也是社会主义新国画。
　　
　　街北头道路两旁的树是悬铃木，这个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说过了，那是一种城市想象，想象也很浪漫，尤其是悬铃木的另一个名字—法国梧桐，苏北小镇上的法国梧桐。
　　
　　在街南头的家，前面的邻居是大队干部，仿佛是我们和他家关系不太好的缘故，我很少去他们院子里玩，只是记得他们家人都很严肃，大队干部的大儿子一幅凶狠的样子。他们家后院有个猪圈，我和小伙伴到秃尾巴偷钓鱼，完了常把渔竿藏在他家的猪圈里，那圈里的两口猪一大一小，吃了睡睡了吃，一副世外高猪的样子，完全不理会我们的无聊行为。
　　
　　大队干部家的后院和我们的后邻居-吴三老爹家的菜园子接壤，吴三老爹家的菜园子很金贵，因为外面有一圈杂树枝扎成的篱笆围着，菜园子不小，甚至里面还有个小规模的桃林，春天来的时候，我常隔着篱笆看着里面的桃花流口水，烂漫的春花被围在园子里，恨不能掐两朵放在手心，那些娇艳的花蕊。吴三老爹是很会侍弄土地的，那园子里的植物真是繁茂，架子上的丝瓜，黄瓜，地上的黄芽菜，雪里蕻，篱笆上爬着豆角，南瓜，菜园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小池塘，里面种了藕，夏天来的时候，一池的荷叶随风摆动，晶莹的露珠从上面滚落。清晨的薄雾弥漫在吴三老爹的菜园子里，隔着篱笆望去，那就是个伊甸园。
　　
　　吴三老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和他二儿子比较要好，他时常借书给我看，我叫他“二爷”，在我们那里，“爷”就是普通话里“叔叔”的意思，而“老爹”其实就是“爷爷”的意思，因为我们从别处搬过来时，我母亲主动和邻居答话，称呼上自己先谦虚了一下，就矮了一辈，她叫“吴三爷”，我们就只好叫“吴三老爹”，而吴三老爹的儿子，自然个个是爷了。
　　
　　前面说过，菜园子里有个小池塘，这个池塘里的水其实就是秃尾巴河的水，因为它就和秃尾巴河只相隔一道土堰，下面有个洞，两边的水是连通着的，我们没有在小池塘里钓过鱼，也不知道里面是否有鱼，只是夏天的荷叶和浮萍把池塘的水衬托得幽深而沉静，下面还有水泡冒上来，搞得里面好像有大鱼的样子，小爷后来只在里面钓过一条很粗的黄鳝，就把它红烧着吃了，这件事情听起很骇人听闻，因为我总以为粗到一定程度的黄鳝是成了精的，它一定把小池塘里所有的鱼都吃了才长成那个肥样子，有时候，我看见头顶的夏夜星空中有一条隐隐约约蠕动的长条状闪光，就觉得那是粗黄鳝的灵魂，就在心里替小爷担心。他和二爷住在西面的偏屋里，床头柜子里面居然有许多童话书，画书，故事大王少年文艺啊儿童时代那些，有时候，我可以任意在里面翻找自己的喜欢的书籍。那个偏屋四面是土墙，为了防止墙壁掉灰尘，就糊了文汇报和解放日报，副刊的文章和土墙煤油灯一道成为记忆中同质的构造，暗黄色的偏屋，一灯如豆。
　　3． 婚礼
　　
　　其实我最喜欢吴三老爹的三女儿，她应该是排行第三吧，那时我叫她“小姑”，那是一个脸上有雀斑的瘦小姑娘，性格开朗，善良，很是爱笑，笑起来就是一副农村姑娘毫无心机不加掩饰的样子，她大概没有上过学，后来就嫁到更远的乡下去了，她走以后我仿佛只见她回来过一次，后来就再没见到过。总是不能明白一个从小就在那里的“小姑”，怎么有朝一日就走了。为了这个疑惑，我一厢情愿地想象我的记忆，以弥补幼时的缺憾，我虚设了我经历的第一次的婚礼，那就是小姑的。
　　
　　燕子衔泥做窝，那个爱笑的，头上老扎着绿色头巾，经常卷煎饼给我吃的小姑要嫁了，黄昏时电线杆子上的广播响起了“农村节目”，但是院子里的欢腾很快就把广播里的声音掩盖……她结婚的时候在晚上，有月亮的晚上，这一轮丰满之月隐隐泛着淡粉红的色泽，梨花落，白色的花瓣飘落了一地，淡绿的花蒂却慢慢涨大了，吹拉弹唱的艺人已经酒足饭饱，他们的音乐噪杂得如漫天的繁星，婚礼大总忙上忙下，粗通文墨的先生展开红色的礼簿，记好：“李二平，三十元”，那“元”字的最后一笔竖弯钩写的伸胳膊拉腿喜气洋洋洋洋得意龙飞凤舞龙凤呈祥。八个圆桌酒席摆了一院子，上面整齐地摆着白色的茶碗酒盅碟子，赭色的竹筷，它们手牵着手围了一个圆形，那是一个圆满的圆，亲友们陆续落座，婚礼要开始了。
　　
　　暗红色的喜房，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的歌哭之地，如今这暗红色的灯光，水红色的锦缎被面里面隐匿的糖果和枣子，孩童们迫不及待的眼神，墙上贴着一张喜气洋洋的年画，年画里有个巨大的白胖娃娃手里拿着一条红色的大鲤鱼，年年有余五谷丰登，胖娃娃的脚下是四季蔬果，葡萄晶莹剔透桃子成熟欲滴，再下面是微小的大型联合收割机，金黄色麦穗围绕着这一切，上空悬挂着一个镰刀锄头交叉形成的图案闪着金光，红色中国的民间年画！这你我的歌哭之地，满屋子的小孩和中老年妇女，红头巾绿头巾，粉色和藕色纱巾戴在少女们头上，外面的鼓乐手仍然在用铜钹铜锣大鼓唢呐聒噪，一声高亢的唢呐，吹得月亮身边的乌云都散了个一干二净，月季花吐露着它芬芳的心事，后院菜园中的虫子齐鸣欢畅，孩子们跑来跑去，酒席上男人们猜拳行令杯觞交错，女人们低头吃菜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孩子们仍在跑来跑去，红色的炮仗被点燃，一缕烟和一串火星冒出来，爆炸声震颤了牙床和月亮，孩子们仍在跑来跑去，黄狗在夜色中变得焦虑不安，然后在温柔的抚摸中安然入睡，醒来后，深夜降下来的露珠打湿了青草。
　　
　　明早要出发了。
　　
　　4月28日0：10 于嘉定
　　王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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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

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