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闻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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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闻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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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西安是个时不时就会喜庆一番的城市，就像乡间逢年过节唱大戏一样。城门打开，彩旗招展。细心的人就会发现，这个时候，街上就会潮涌般的走来一些喊着川腔粤调的人。城市也披红挂绿起来，像一个乡间的老太被抹上了喜庆的胭脂，这种热闹是带着酒气的。
　　 要开全国糖酒交易会了，一位朋友说，届时将有10万客商莅临西安，把酒相约，商机无限。对于商人间的事情，我是懒得理会。但令我新奇的是街道上一下子出现了许多酒香弥漫的广告招牌，这些造型各异的招牌似乎在一夜之间将一座现代城市装扮成了一间弥香的酒坊。这种新奇还因为这个季节，西安小寨十字路口的那片小树林里落满了金黄的树叶，别样的景致就像一幅油画在秋天里燃烧。游走在一群群东张西望的欧洲游客中，我感觉到长安浓烈的酒香正从心地顿生，一个男人的豪气似乎正在被酒唤醒。
　　 这种豪气来自我对一个名叫唐朝的时代回忆，也来自与对一座名叫长安的京城回望。在我浅薄的历史知识中，古长安繁华是因诗而闻名而流芳于世的，而那些诗又是因酒而衍生的。且让我们读一读白居易的“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光”。读一读杜牧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廓酒旗风”，就知道那些招摇的酒肆不仅遍开在长安皇城也开在乡间要道。相传，古长安最繁华要属东西两市。而酒肆最多的要属东市，有300多家酒肆。来酒肆喝酒，除了娱乐消遣之外，在这里可以广交到天下朋友。所以，作为人们聚会的重要场所，长安酒肆每日开张，定是人头攒动。温顺的臣民们骑着高头大马前来喝酒，一些王公大臣也是着微服舞青扇混杂其中意在沉醉。那时候，长安城里琵琶和箜篌声声曼妙，犹如酒令一般，不喝酒听琵琶是不尽兴的，于是琵琶声声酒令声声。那时间长安最有名的酒是什么牌子，飘扬的酒旗是什么形状，什么人酿酒，酒有多少度数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酒使长安人胸襟开阔，爽朗豁达，意气奋发。那时间，长安的酒气也引来善于酿造葡萄美酒的胡人。众多的胡人从西域而来，他们不仅带来了玫瑰色的西域美酒，还带来了能歌善舞的金发女郎和西域音乐。于是，胡人酒肆成为长安最有名的酒肆。在长安街上，汉人着胡服，胡人戴汉帽，犹如白酒与葡萄美酒杯盏相映。独特的酒肆情调赛过酒乡成都，让许多文人墨客为之向往。身居成都的诗人陶雍就一直期盼着能到长安喝酒交友，所以就写下了“自到成都烧酒熟，不思身更入长安”的诗句。那时间，大唐国富民强，既无外忧也无内患。所以长安城的酒色生活迷醉的是整个世界。许多文人显贵常常在半梦半醒之间提诗赋词，留下绵绵酒味：“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酒是流动的诗，诗是杯中的酒。长安多浮华，诗中知多少。台湾诗人洛夫就曾经说过：“要是把唐诗拿去压榨，至少会淌出半斤酒来。”
　　 这种豪气跟一名叫李白的四川人有关。这位仗剑漫游中原10年的异乡青年在34岁的时候突然萌发求仕的欲望。满怀侠士的狂放不羁来到长安，写诗论酒，广交朋友。在酒肆里结识达官显贵，以图鸿鸪之志：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然而仕途却离他太远，敬献了多首歌赋词曲并没有博来皇帝老儿的赏识。于是李白喝酒，在长安林立的酒肆中与贺知章、李适之、王璡、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把酒论诗，演绎了豪气漫天的诗酒年华，被称为长安酒八仙，极尽风流倜傥：“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流夜郎赠辛判官》。41岁时，在长安城里怅望很久的李白终于在一名的道士推荐下在翰林院谋得一闲职。终日无所事事，还要察言观色的伺候皇亲国戚。于是身兼儒家用世济时与道家神游求仙意识的李白，就突然发现在酒色醇香的长安城里，功名是虚无的。于是他再次出游，带着长安酒肆的醉意沉醉在失意与矛盾之中，他豪气到什么程度？一次能喝下三百杯，整个长安城里无人可及。所以赢得诗仙，酒仙的美誉：“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将进酒》）。从得意时“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到失意后的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李白的酒饮得激情但难以掩饰酒后的伤感。但酒使得李白从功名利禄中回归到了一个纯粹的诗人。晚年的李白曾一度停止写诗，终日放浪形骸于酒海之上，也许那时，兴奋剂一样的酒才能驱除他内心的落寞：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此时的李白，似乎也把诗名看的很淡，只愿意做个自在的饮者。饮人生之五味，饮理想之高远。大唐宝应元年(762)，远游飘荡在安徽一带的李白，借着酒后捞月亮的籍口，洒下一片美酒，跳河身亡，留下了千秋万代的诗酒浪漫。
　　 二
　　 在长安一片莺歌燕舞声的狂热之中，饮酒却让另一位来自河南的青年人杜甫感到厌恶。同李白一样，年仅20岁的杜甫千里到长安，也是抱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寻求光明的仕途。在他看来，“优而则仕”非他莫属。所以他多次向皇帝献赋，向贵人投赠诗歌，却也常常是落得空欢喜。独居在长安城南的少陵塬上，生性善良的杜甫对于李白的狂放不羁进行过多次的规劝，认为李白应该静心读史书诵儒学，以求功名，谋取大的成就：“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然而在困居长安10年之后，他也只是混的了个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的小官职，后来又不幸在安吏之乱中被俘。处于羞愧和伤心之中的杜甫最终也是辞了官过起了“朝扣富儿们，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生活。到杜甫晚年，他似乎却对李白的狂放行为心领神会，也开始在月下温酒浇愁，只不过酒却是越喝越苦：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林清玄曾说“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酒的时候，宜读柳永；读李后主，要用马祖老酒煮姜汁到出苦味时最好；至于陶渊明、李太白则浓淡皆宜，狂饮细品皆可”。当历史的云烟再次笼罩长安城时，且不说像李白那样的人少了很多，就是像杜甫这样忧国忧民的人也不多了。现在喝酒都是心怀心事，暗藏计谋。一杯酒需要品味和玩味的成分太多。我曾经随着一位朋友与一位官员喝过酒，酒就是赤裸裸的权谋之术。我至今记得那么官员在喝到满嘴胡话的时候就喊，谁再喝下一杯酒他就拨款五万，喝两杯是十万。结果朋友在领导的授意下喝了二十杯，灌到了官员，也醉了自己。我后来不知道酒场上的承诺兑现了没有，但是我的朋友做了办公室副主任。升任的直接原因就是领导发现了他喝酒的潜力。他从一个搞建筑设计的人才成了喝酒的人才。酒会浸泡着他直到退休，除非他再培养和挖掘出喝酒之人。
　　 茶是越喝越凉，酒却是越喝越热。我曾经与一帮企业老板喝过酒，那次喝的是洋酒，酒是和女人在一起的。酒色一体，酒壮人胆。人比动物更暴露，堕落是件容易的事情。那时间，我也惊奇的发现，居住在长安的女子也是能喝酒的，她们比男人们还能喝酒，喝的痛快，喝的性感。她们像潘金莲一样喊男人为哥哥，喊得许多人喝出胆汁，不省人事。也就是第二天，我在报纸上看到，昨晚，居住在西郊的一个青年喝了酒，在路边昏睡了一晚上结果被冻死了。他是跟妻子吵了架，因为贫穷因为生病。他喝了酒原本是浇愁的，酒却成了毒药。我就想，如果那天我躺在马路边，我也会被冻死的，因为我喝的要比他喝得多。
　　 三
　　 其实，在这个城市，有许多人是喝过闷酒的。酒会燃烧起一颗落魄的心，酒会让一个胆小的人做出胆大的事情。酒也会让一个忧愁的人安静的睡去。记得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就在租住的民房里和一个叫刘民生的青年人喝些小酒。他来自甘肃，在一家小报社谋差，经常会写一些言论激烈的文章自我感觉良好但却总被老总批评。所以我们就喝酒，酒是他拿来的，有6块钱的太白，有5块钱的二锅头。有一天他也拿了半瓶的茅台，说是别人招待剩下来的。但我喝不惯那种酒，我也常常是不胜酒力的，让他笑话。我每天在阴暗的民房里为未来的生活忧愁着。而刘民生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他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现实之人。他经会对我喊着要考公务员到乡下去挂职，要建设出一个真正的小康村出来。后来因为所学专业问题他连名也报不上于是就放弃公务员。后来他又想着办个公司办份杂志把最新锐的思想登出来，最后因为刊号和资金问题也不了了之。后来他离开报社到一个房地产公司办了一份售楼报纸，因为喊着联络社会青年搞合作建房被辞退了。两年前，他得了肝癌，晚期，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就死了。他坚持不做手术，事实上要做手术他也没那么多积蓄。他的父母从甘肃过来了，那个时候，他突然希望自己能活下来。我至今记得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他已经瘦弱的没有个形状。但他对我说，他想活下来，他说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办，他连女朋友也没有谈过一个。
　　 他死后我很长时间再也没有喝过酒，不是因为一场死亡的缘故。而是因为我对酒的失望。那个时候，我就想起位于长安城郊的秦镇老街，想起蒲家的黄酒地窖：十几个大瓮埋在土里，啜吸地之精气，海纳地之脉搏。我与刘民生站在阴暗的地窖里，听蒲家的后代给我们讲解酿酒的学问。那个酿酒人说，他们黄酒酿造全凭天气，如果遇到长时间的连阴雨，这酒是酿不成的，所以说酿酒必须顺应天意。他也说他这种土法酿早出来的黄酒对身体有百益而无一害。那天，我们在地窖里闻着酒气，像听一个传说一样，如醉如痴。刘民生说他要写一篇酒殇的文章，要写出一个时代的神秘来。随后，在秦镇上，我们在一家米皮老店喝温热的黄酒就白穰的米皮，看木窗外细雨飘飘，觉得心情无比的酣畅。那天，秦镇静谧飘逸。店外，一个农妇挂着玉米棒子，一位老年人炸着热呼呼的油糕。我们两个外乡人似乎就是一些飘零的雨滴，带着羡慕意而去，带着沉醉而归。那天，我们也买了很多的黄酒，结果回去没放多久就全变味了。他的文章因此也没写出来，倒是满肚子的懊恼。
　　 在这个时候，我也想起陕南的玉米酒，柿子酒，甘蔗酒。那些酒是浓烈的，澄清的真诚的。不会有一丝的虚假和异味。在陕南喝酒，佐酒的是山风明月，是路边跑过的野兔和花鹊。我有一年的时间，去过陕南四次。风轻水绿，我与一帮从没有去过长安城的山里人坐在一家农户的院子里，温着一壶壶清黄的烧酒，漫无边际的从乡下说到城里，从山外说到山里。山里人是不羡慕名贵的人和酒的，他们的话题往往是山里的树木和树上的果子。所以我有时舌头会打绊，目光会恍惚，心情会发闷。但在山里睡一宿，望一望树稍间若明弱暗的月亮心情就会释然起来。
　　 这样的酒不需要吆喝，不需要张扬，不需要规劝，也有人会停下来，热一壶，温暖心扉。品位许久，然后继续上路，方向是风雪弥漫的长安城。喝了这样的酒，温暖会持续很久，即使碰到再凌厉再凶猛的风雪也是不会感觉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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