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被说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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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被说出的村庄
　　
　　我出生在大山之中的一个村庄，湖北最西部的利川。利川与重庆万州接壤，属于云贵高原的一部分，平均海拔一千多米。利川以前是县城，后来改为县级市，如今八十多万人口。我们村叫丰乐，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太年轻，而且说变就变，本地人更喜欢叫旧司坝。据史料记载，清代那里曾有一座土司皇城，后来毁于一场大火。如今，皇城变成了水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上小学。皇城一共遗留四尊石狮，其中两尊被抬到附近小学的操场上，另外两尊在水田里。二十年后，我再次路过那个水田，石狮已被人移到路边，而操场边的那两尊已残破不堪。以前，皇城内铺满石板，每块石板之间有榫头连接。民国年间，旧司坝修学校，采用了皇城遗留的石墩。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拆开石板、掘开附近的古墓，采石料修建粮仓。如今学校破旧不堪，但柱头下面的石墩依旧完好无损。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粮仓不再使用了。几年前，村里以七千块钱的价格将它卖了出去。据说村里下一个要卖的是学校。
　　从风水上看，修建皇城的地方应该不错。以前的人很信这个，如今旧司坝的人修房造屋，依然会找风水先生看地基。关于旧司坝，我除了看到一小段记录文字，并不比一个在那里生活大半辈子的老农知道更多。他比我呆了更长的时间。他在村里出生，去世后也将埋在那里。每个老人去世之前，就已打制好棺材，选好埋葬之地。我在旧司坝度过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二十年。但到目前为止，那是我呆得最久的地方。少年时代还在忠路镇呆了三年，在利川县城也呆了三年。十九岁之后，我生活在别处。现在的我，一年回不了几次。偶尔回到村里，也住不了几天。以前村里发生的事情，我道听途说记住一些，但不辨真假。我出生太晚，好多事情没赶上。在我离开的这些年，也并不清楚村里发生的事情。将来村子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没法预测。我离它太远了，只能说出曾经的所见所闻。
　　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我经历的人和事只是旧司坝漫长历史的一小段。一个人在村里最多活几十年，活到一百年的，只是少数几个人。村里人怎么看这个村子，厌倦还是留念，喜欢还是憎恨，我并不清楚。在一次次黄回绿转中，村里的很多事情鲜为人知。这倒不是他们有意隐藏。是村子太远，也太小，也太旧了。我曾见过描述鄂西村庄的文字，但很笼统，和我生活的村子不一样。我想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村庄。一个路过村子的外地人，如果恰好喜好写一点什么，可能会提几句关于村子的印象。但这种印象就像风，轻轻一吹就散了。真正了解村子的，是一辈子住下来的人，是把它当作家乡的人。人在村里住久了，就像树一样，有根。要完全了解村子也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即便住到老，也有看不见的地方，有未曾经历的事情。
　　关于旧司坝，多少年也没有人说出它。偶尔去几个陌生人，也总是匆匆忙忙的。他们有正经事情要做。走亲访友，祝寿，坐夜（人死后的追悼会），喝喜酒。他们是其他村子的人。说是陌生人，只是我不认识而已。他们说话的口音，生活习惯和习俗，与我们村大同小异。他们多数是村里人的亲戚朋友。他们离开之后，记住的只是一个村子的轮廓和地名。我们村和他们村，包括他们见过的其他村子，没多大区别。了解自己村子，大致就了解了相邻的其他村子。要找出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子，得走出大山。在五百多里之外是平原，那里才和我们村不一样。
　　我在外面的时候，偶尔会梦回旧司坝。我常在梦中返回自己熟悉的地方。也许另一个我——童年的我还没有走远，继续留在了村子，在召唤我回去。如果我不曾离开，现在应该生活在那里，过另一种生活。那样，我也许和村里人一样，永远不会说旧司坝的事情。我会在村里过一辈子，熬到老，深埋黄土。
　　我如今远离旧司坝，是该说出它们的时候了。
　　2006-9-3
　　


转自： http://www.manyrose.com

风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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