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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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而知。
　　我们县是个国定贫困县。这自然不好听，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相反，我认为我的家乡是个美丽的“边城”。我家门对青山，还有一条秀丽的河水——关于后者，我曾专门在一篇散文里谈到。有水有山，有樵夫渔人，有恶吏有寺僧，这是我家乡的面貌。我的元代老乡僧人释惟则曾有诗云：“上辟天湖仙子泣，下书龙溪鲁公传。”莲花山果然如此神奇么？我不以为然。小学四年级时，因受电影《少林寺》影响，我和几个同学上山插香盟誓，结拜为兄弟，年少的心中鲜血斑驳，幼稚的眸子里涂满刀光剑影。在一个旧习根深蒂固及港台文化开始濡染渗入的年代，每一个孩子都存在着成为流氓的可能性。我读初中时，学校每年都有女生怀孕的消息，这些新闻带来的内心震撼，和我对未来的困惑一样多。譬如一个偷窥了女性身体的老光棍，他的内心无论如何是不会安宁的。学生中间，秘密流传的，还有黄色手抄本。在一个管制严厉的时代，这是对权利和印刷术的一种秘密颠覆。在互联网发达的今天，各种情色图片和文字，已经使少年们见怪不惊。回想那个时代，我们如同传递地火一样翻看这些脏污破损的秘密读物，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
　　青山在那儿，是心中的安慰。这耸起于大地的部分，也是秘密的一部分，鸟兽的一部分，人们困惑和信仰的一部分。岁月更迭，这青山的肩头，夕阳锈黄铜绿，往昔的辉煌早已消迹于永夜。暗蓝的夜晚，像水墨渗透在天空深邃、透明的水池。我常常在自家的庭院，仰望夜空，对青山以外的世界充满想象；夜晚的青山显得空朦，但并不感觉单调。山顶的火烛时隐时现，山林松涛和野兽的啸叫仿佛可闻。那种感觉，就好像诗人杨键写的：“要用一辈子去理解，/那运河上暗下来的夜色/和那片杉树林里的寂静……”
　　对于人们来说，青山为什么在那里，是永远无法理解的。就像我们同样无法理解落日、春雪和动物的语言一样。自然万物，以自身的深厚绵延，在无声诉说。我不知道，一座青山，就像一副檐头画，出现在一个少年心中，意味着什么？我的一位朋友这样向我描述他的少年情怀——他用了“少僧”这个词。青山简约澄明，但并不代表空本身。当我离开枯燥而难懂的书本，将目光投放室外，我的思维重新变得活泛和敏锐。仿佛我的老师不是书本，而是自然。惟有道法自然，才能使内心安定沉潜。只是我当时并不真正理解自然的含义。大地上为什么有树，有河流，有鸟，有欢笑哭泣……有一天，这些疑问出现在我心中，令我惊异无比。得承认，我现在的理解依然不会比那时多。一棵树出现在我们视线中，并不仅仅是书上命名的“物质”、“种类”，它也是灵魂，寄寓着孤寂、感激、目视、谛听等深意。青山之所以成为青山，并不只是它遮蔽了部分天空，让人的视线受阻。一座青山在大地尽头，可能也是某人的无声告诉，他的忠心赤胆。
　　我和几个同学相邀，结为金兰之好，这举动里有着什么深意？《三国演义》里，刘、关、张，冲破血缘和身份，结义桃园——在我们对他们的模仿中，是什么使我们内心彭湃，激情难抑？为什么要在山上，而不是家里？这仪式的高地，是否有着比平地更高尚、更抽象的精神寄予？我依然记得，那是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和杨雄、王惟、刘小三四人，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在莲花山一座无名的寺庙前。山上的红杜鹃开得鲜艳如血，一些爬山的老人和春游的少女，他们的身影在山道间时隐时现，鹧鸪在深谷里发出记忆般响亮的哭声，古庙大门虚掩，山上的和尚不知所踪。我们秘密接头，神色凝重，互相颔首致意，朝南抱拳单膝跪地，信誓旦旦，永不背弃。我们的声音如洪钟，响彻山谷；而古庙沉默如一堆灰烬。
　　多年以后，陈小三因为参与抢劫和黑社会性质的活动，在一次严打中被判死刑。杨雄的兴趣远不在读书，而是赌博和抽烟，后来成为某局领导司机。王维是县里王副县长儿子，后随父去了异地此后再未见面。我们结义的四兄弟，很快就在一场本属游戏的关系中，分崩离析。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春日下午，感到隐隐忧伤。
　　杨雄后来还见过多次，我们全然话不投机，他似乎也根本不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下午。
　　那时县城的影院，每天人影憧憧，那是一个电影的黄金时代，人们热爱电影，就像大学生热爱诗歌一样。人们穿戴整齐，怀着一种难言的喜悦之情走向影院，仿佛不仅仅是看电影，而是让自己成为被观看的一部分。我一直觉得，在当时看电影这个行为里面，内涵着丰富的审美、人性和仪式的成分，就像是人的自我觉醒和激赏。人们在看电影的同时，享受着一种浓郁的、暧昧的、华美的、诗意的气氛。在这个气氛里面，每个人的内心之镜都擦得纤尘不染。人们压抑已久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份喧哗和骚动，这喧哗和骚动，是在一片静止的像听得见水滴落镜面的年代展开的。我对那个年代怀着初恋般的依恋。虽然静谧，却也饱含着混乱。这是个不远游、不经济的年代，少年们惟一做的事情是就是打架和追逐女孩。GA局门口隔几天就要张贴布告，那些热血青年，以抢劫、强奸、走私倒卖、破坏社会治安等罪名，被判刑、劳教。在这冰冷的、黑白分明的公文上，却分明听得见奔流的血液溢出纸面的呼啸。“老子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这声音，虽无知、热血贲张，却是铁铮铮的、不折弯的。有豪侠胆魄和草根温度在里面。
　　这是个蒙昧的、混沌初醒的年代。对于少年们来说，苟且和营私是他们的盲区。我不可避免地被这股热流所环抱。我记得我也在两个阵营的群殴中，热血彭湃，声嘶力竭。仿佛有一股气流，把身体的血液和声音往头顶上举。
　　如同曼德尔施塔姆在他的《第四散文》里写的：
　　“打他一下，瓦辛卡，打他一下！”
　　……
　　“打他一下，瓦辛卡，打他一下，我们现在把这卷毛按住了，我们现在围个圈子跳个舞……”
　　……
　　“打他一下，瓦辛卡，打他一下……”
　　狂热的气氛使人热泪盈眶，我们挥动着集体无意识的拳头，砸向一个虚无的空处。
　　我们就在这混乱和迷茫的情绪中成长。我的足迹，从未逾越山头，对于外面的世界，仿佛那是一个“千山鸟飞绝”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县城。我陷入成长中的各种疑难和困惑，偶尔逃课，上课时思维天马行空，在胆怯紧张的心情中，给喜爱的女生写诗（当时我以为诗就是分行的长短句）。我记得曾经假借和某男生一起做作业和画画的名义，去接近他的邻居——一位我暗恋的女生。为此曾遭过对方家长的痛斥。我记得该女生长着一张长而红扑扑的脸，喜欢穿一件桃红色毛衣，她凝视你的时候，杏色的瞳仁里面仿佛蓄满泪水。在对这双眼眸的爱恋中，我认为我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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