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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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之美
　　
　　我曾托同事从市区给我带过两支毛笔，用下来感觉非常好，可以说是我用过的最好的毛笔，于是又托她再带了一支，只是这次她却也买了两支，另外那支更好，笔杆修长，挺拔光洁，白色的长锋笔头，柔软而有弹性，笔杆的另一端直接穿孔系上深褐色丝绳，并不像一般毛笔那样，笔杆后面要装个塑料的帽子，然后再在帽子上系丝绳，用美学批评的语句来说：就是形式语言啰嗦了。
　　
　　而这杆笔的形式语言却简单大方不落俗套，而且造型在简洁处显出一丝夸张来，如古代的长剑，原是用不了那么长的，但设计比例符合抽象之美，这美里面又寓于宽袍大袖豪气干云的精神性来，我这么说，就玄了，估计方家会暗笑我少见多怪，但是少见多怪有时也是很珍贵的，就如李笠翁的《闲情偶寄》，我们惟有在琐碎平常的生活细节里咂摸品味这醉人的孤独，并于孤独处生发美丽。
　　
　　不如此，又能怎么样呢？
　　
　　2000年的时候我曾到云南转了一圈，有着中国最丰富少数民族聚居地的彩云之南，苍山洱海，大理寺三塔，下关的大风，滇池的蝴蝶都已经令我终身难忘，此行大概也是我人生里面的一个比较大的思想转折点吧，由来已经不堪细说，只是云南行无论给我留下记忆还是物质的纪念，都值得深深收藏。在大理，我看到了很多美的事物，惊讶于民间艺术仍然活着，呼吸着，甚至是无处不在，建筑上，人的衣服上，在集市上我亲眼看见一个妇人拿着一些绣花鞋样在卖，不住有年轻妇人过来问价，她们仔细端详着那些花朵和凤凰的纹样，比较着。这情形令我感动，使我仍然相信人世间是需要美的，因这美可以存在于最卑贱和最平常的事物中，所以我仍然可以信任人类可以立足于脚下坚实的土壤而达到灵魂的飞翔。
　　
　　那次我买了几块蜡染带了回来，其实蜡染我在艺术师范里跟着老师亲手做过，方法很简单，就是把蜡烧融化了，然后用毛笔蘸着在棉布上画成图案，干了以后再浸到特殊的溶液里面去，拿出后晾干，用熨斗除去蜡质，就做成了，当时老师要求我们把做成的蜡染布，再加工成实用的物，于是有同学就做成了挎包，有的还做了衣服，围巾，然后非常有成就感地穿戴在身上，喜悦而充实。
　　
　　那布的颜色都是一样的郬蓝色，透出植物于浓密处的幽深，而沉郁的感觉就仿佛民间千年的沉默与坚韧。但是，这染料在沪可不容易弄到，当年我们工艺课的老师也是托人从云南带回来的，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贵州民间作坊中扎染制作过程，一大缸的染料腾腾冒着热气，布匹长而又长，图案总是那几样，全靠浸染前捆扎的方法所生发出的偶然效果，就如同他们的苗族歌舞，简单高亢中升腾出神秘的尊严，仿佛音乐驱散了山间的浓雾瘴气，火把与酒，植物蓝的裹头布，繁重的银饰，这就是民间狂欢的庄严与隆重，不容轻视！在音乐家谭盾的心中，自小在湘西感受到那种“巫气”成了他后来创作的源泉，而“巫”的神秘和仪式感，亦成为他音乐里的内在精神和外在形式，他在“巫”的音乐中回归本源，回归他的童年。
　　
　　我在云南带回的一块大型蜡染壁挂上的图案，就常使我想起谭盾所说的“巫气”，那图案介抽象与具象之间，隐约可以感知那些颇具代表性的民族符号：傩面具，奇异的植物，图腾，互相缠绕在一起形成网络状的抽象图案，而细节处尤可辨识有机的形状，这恰好是米罗，克利，毕加索们的方法，儿童的想象和抽象的观念相结合，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娇小而野蛮，狂乱而庄严，仿佛物的魂灵升腾起白色的烟霭，带领我重回童年的敏感与狂想。
　　
　　而我身在江南，却总还体会不了江南的灵秀与精致，因为这灵秀与精致所赖以生存的土壤全都被钢筋水泥所覆盖，遥想那一曲“江南好”，只在梦中。
　　
　　直到我慢慢饮上茶，又因饮茶爱上了紫砂壶，紫砂壶是一种相当讲究的实用工艺品。我常想，中式的茶道是不是就意味着在生活细节中品味那一缕带着馨香的孤独和闲适呢？这种小型的仪式看似讲究，实际上仍体现着随意率性之美，茶具，斟水，温度，乃至在哪里喝茶，如何喝茶，都因人而异，因品格而异，我个人认为是不好规定死的，也就是说，与原始的拜物仪式相比，茶的仪式可以说驱除了物的魂灵而精细了生活的质感，并在细节中品味出岁月的悠长。在茶的品尝中，我喜欢过浓香扑鼻的乌龙茶，因为口味浓烈的我在这个快餐化的时代中喜欢直奔主题，而忽略了品咂的过程，爽，很爽，没有最爽，只有更爽！也喝过一次性茶包中的红茶，茉莉花，祁门，利顿……但最终，味蕾只留住了绿茶，杭州的龙井，苏州的碧螺春，新茶的一缕青烟从茶盅里升起，微黄的水，碧绿的茶叶在微黄的水中舒展着，这个春天的江南天堂，滋润鲜嫩，清香扑鼻。
　　
　　我最爱绿茶在瓷茶具中冲泡，紫砂壶的砂料虽透气，但却看不见新茶泡出来的样子，情趣减了大半，而透明玻璃杯当然最能体现绿茶冲泡时的神态了，但是因为透明的虚无，无所依托的茶就仿佛处在半空之中，浮云蔽日烟霭升腾，而山水形态则缥缈虚无了，而我爱瓷器的茶具，就是因为它使绿茶的美有了寄托，有了映衬和呼应，才不失生活的真味，在缠枝花卉的纹样中，粉彩和青花，我爱粉彩的滋润秀美，但是我还是最爱青花的简约风致，如果说，瓷器是中国的符号，而青花就是瓷器的符号，青花的纹样就是植物的精魂附上了瓷器的胎质，这个植物的意象，符合了中国艺术的总体思维和精神取向，一个崇尚自然与诗歌的民族，一个能体味物之美并在日常生活中赋予人生真味的民族文化，消耗殆尽了……
　　
　　在打开盖碗之前，青花的外观流光溢彩，你捧它在手里，轻轻打开盖碗，你用盖碗的盖轻抚茶的水面，涟漪中飘散的茶叶，细腻润滑的白瓷，烟，水，绿色的江南，《诗经》，日常。
　　
　　布里也有青花，其实那应该是白花，底是青色的，它叫蓝印花布，在苏州观前街玩时，我和L各买了一块，那是在一个大布店里买的，也只有以产真丝绣品著名的苏州还在闹市存留这样的大布店了，人们慕名而来，繁花似锦的各色布料，应有尽有，但是我却爱最朴素那一款，布中的青花，江南的蓝印花布，这让我想起不久前在南京博物院看到的那些江南民俗风物，木器食盒，桃花坞版画，大阿福泥塑，花瓶，衣服，丝巾，全都属于日常，在博物馆中的日常，这让我渐渐神思恍惚，斑斑锈迹的铜镜，时间，回来后我把买回的蓝印花布铺在了桌子上，我愿在我琐碎的日常生活中保存这永恒的自然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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