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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平静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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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0 17: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平静的母亲
  李 汀
  
  母亲平静地生活在一个叫瓦窑铺的小山村,日子平缓地流淌着,日复一日,花开花落。
  那个小山村的一个山凹里,四五间风雨吹打的木房子,房子上的青瓦零零散散的,遮不住雨了;房梁上的椽子也朽了,撑不住太多的日子了;屋前的土路长了太多的青苔,不能走远路了。还好,屋后的竹园还在,房前的一股泉水还在,我睡觉的那张床还在,母亲也还在,守着那座房子,守着我家的祖业。
  曾经承载我童年的老屋正和平静的母亲一同老去,一同老去的还有那些曾经繁茂的桉树、桤木树。时光没有因为母亲的老去而放慢脚步,相反,一种隐蔽的消失正越来越加快着速度。在这种加速度的消失中,我越来越恐慌和惧怕,我仿佛看见一丛美丽动人的花正一朵朵凋落,一种迷人的气息正一点点沉陷。
  
  我首先注意到了母亲凋落在阳光草坪上的那一首首山歌。
  细碎的野花,零星地开在阳光的青草地上。母亲坐在草坪上,绣鞋垫。那些野花悄悄绽开,蜜蜂和蝴蝶翻飞,金色阳光铺满草坪。我走在不知名的青草丛中,脚踝被草叶撩拨的痒痒的,这些花草听见我的脚步声,都醒了,她们像姐妹一样彼此热闹地传递消息,相互拥挤着。你来了,你来了,争先恐后地给我打着招呼。我还没有来得及与她们握手致意,就看见了那些飞舞的蝴蝶。
  我在母亲背后的草坪上,望着那只停在树叶上的花蝴蝶入了迷。翅膀一张一合。青春活力的色彩,兴奋地在阳光下闪动,闪动着让我幻想的光芒。当它的翅膀灵动地扬起,向着另一只蝴蝶抒情时,所有的色彩都在飞闪舞蹈。我倾心它们的对称之美。我上前捉了一只蝴蝶包在了花手帕里。
  在我对色彩的幻想中,我突然听见了婉转千回的歌声,荡漾在我的色彩上面,覆盖了那些色彩的舞蹈。在微风中,在阳光里,在蜜蜂的低语中,在蝴蝶的飞舞里,我听见:“月儿落西下,想起小冤家,冤家不来我家耍,怎能不恼他……”
  我寂寞的母亲,曾经年轻的母亲,在这片铺满阳光的草地上,回忆起了她那个充满憧憬的黄昏:那是多么美好的黄昏,快要落山的夕阳,照亮了木楼上绣着鞋垫的母亲,听见对面山上的歌声。母亲的绣花针锥痛了手指,她骂了一句:“吼魂啊——吼。”
  母亲一边低头绣着鞋垫,一边低低地唱着,回味着。长发遮了她的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感受到了她的笑意。歌声就像熨斗一样熨过草坪,平缓地落在草丛里沉寂下来,潜伏在时光的褶皱里闪闪发光。那些花儿就像在牛奶浴场里沐浴过的一样,骤然之间斑斓无比,透明晶亮,精神抖擞。母亲坐在草坪上,唱着年轻时的歌儿,心里就像花儿一样盛开着。
  我踏着母亲歌声的旋律,坐在了母亲身边。母亲一抬头,望见是我,歌声嘠然而止,脸一瞬间红了。“我当是谁?是你小家伙。”
  我摊开母亲给买的那张花手帕,印在上面的小小碎花,似槐花,像李花。刚才包在里面的花蝴蝶弹起,飞跑了,只剩下那张手帕静静摊在草坪上。我说:“妈妈,你刚才唱的歌儿就像这张花手帕。”
  母亲笑笑。低头绣那鞋垫上的一朵花,那花绣得已初见雏形,一朵桃花,一朵五彩缤纷的桃花在母亲的手里盛开。
  记不起后来的事了,我的花手帕怎么丢的,我也记不起了。我只记得我哭着问母亲要那张花手帕,跑到那片草地上去找寻,除了找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尼龙绳子,找不到其他东西。花手帕丢在哪里了?母亲说,风吹走了吧?
  那是怎样的风啊,卷走我的花手帕,也卷走母亲的歌声。从此,我再也没有听见过母亲的歌声。后来想起,那天草坪上的母亲要不是我的擅自闯入,对母亲来说,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她会在那片草坪上将自己的情感流泻,将自己的爱情回味。因为我的闯入,那天对母亲来说,是不是有一些遗憾呢。
  母亲的歌永远留在了那个草坪,连同我的那张花手帕。
  
  母亲平静地很少流泪。
  即便要流,也是背着我们偷偷地流。在黑夜里,仍那泪水流满脸颊;在一棵槐树背后,仍那泪水溅湿一地的槐花;在包谷林里,仍那泪水打湿禾叶的脉络……在人前,母亲总是一脸笑容,那些伤痛去了心灵深处,那些苦酒撒在了灵魂的后山。
  当我来到槐花繁茂盛开的树下,槐花里绽开的一定是母亲的笑脸,不管母亲如何感叹那一树繁花的短暂,镀了阳光的笑容就像槐花一样,清亮、柔和;当我来到一大片包谷林的时候,锄包谷草的母亲抬头望我,总是一张笑脸。或许母亲心里正下着一场绵绵细雨,但母亲绝对不会让那雨水打湿我的衣衫,更不会让雨水打湿我的心里。抬头望母亲,总是阳光明媚。
  在山间小路上,走着走着,母亲背着阳光,在一株禾苗前停下。她抬手抹泪。跟在后面的小儿子问她,她转身过后,就是一张笑脸了,就像山腰的一丛百合花。母亲说:“妈的眼睛见不得风。”我说,哪来的风呢?母亲笑了,眼泪一颗一颗流出来,泪水滴在我的小手上,暖和、晶莹。
  我听见那些风穿过包谷林,漫山遍野地哗啦啦响;我仿佛听见母亲心里排山倒海般的声音,是什么声响,我不知道。母亲也不让我知道。
  但我感受到了。那门外喜怒无常的天空,母亲就像太阳一样照看着她生活中的一切。她把所有的阴暗都藏好,给予人前的都是明亮的天空。她的生活,更像是在缝补一件衣裳。爷爷身体上有了病痛,她忙着拿去一块布缝上;父亲那里有了抱怨,她又拿去一块布缝上;儿女们那里有了哭声,她拿上一块布缝上。她缝缝补补,把一个家缝补得尽量温馨、和睦。她站在某一个角落,发现那件衣裳出现一丝缝隙,她都要上去精心缝补好。哪怕是掉了一颗塑料纽扣,她也要补上。尽管这件衣裳缝补的花花绿绿,但母亲缝补进了足够多的阳光。
  尽管母亲擅长这种缝缝补补,但有时,那生活的针尖也要戳痛母亲的手指。一次,母亲与父亲发生了最激烈的争吵,还打了起来。母亲的脸被父亲打肿了。母亲没有回娘家,而是用一张毛巾遮了肿胀的脸,去了菜园子。她还要给全家人做午饭。我悄悄跟在母亲身后,看见母亲面对着一窝白菜,眼泪刷刷流出来,自言自语道,这是啥日子啊,老天爷。母亲哭着哭着,就坐在了菜园子的土块上,望着自己亲手种下的那些菜,青枝绿叶,娇嫩欲滴。母亲的一双手,捏着一块小土疙瘩,捏了又捏,她反复和这土疙瘩商量、试探。
  这一刻,风吹来,仿佛在提示:
  一个母亲正在农业的深处悄悄哭泣……她的眼泪在飞。
  
  病痛中的母亲也平静的像风雨摇曳的花。
  多好的春天,母亲却咳嗽不止,她说,熬过春天,这咳嗽病才会好啊。
  我坐在万物萌动的春天里,阳光闪得我的眼睛迷蒙。我看见一些鸟雀扑棱棱从瓦窑铺的灌木丛飞起,一下子带出一片星星点点的绿。那些鸟雀无比惊恐,被自己带出的那一片绿惊咋了。它们在灌木丛上空盘旋、叫嚷。我的寂静与鸟雀的喧哗形成鲜明对比,我像插在它们中间的哑巴,所有的语言只在心里沸腾。春天的阳光照进灌木丛,枝头上的绿细润地流淌,我的寂静慢慢地铺开。
  这时,母亲的咳嗽就像鸟雀带出的那一片绿一样,在春天的阳光里一日甚过一日。母亲加重的咳嗽,沿着那些小路,沿着那些木屋的窗台,洒在青草丛里,弥漫在澄明的空气里,同时也扑进我的内心。母亲的咳嗽像在我的胸口跑着轰隆隆的火车,使我的胸口也隐隐作痛。
  春天是拥挤的,那些草挤挤身子,冒出了芽;那些树挤挤身子,抽出了枝;那些田野挤挤身子,一片绿意盎然;那些空气挤挤身子,敞开胸怀……可,母亲挤挤身子,换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咳嗽。
  母亲在收拾散乱一冬的生活和心思时,把那些锄头擦亮,把种子播在田间,把汗水流出来,把秧苗扶正。母亲做这些的时候,还要在空闲时间里把药罐刷洗干净,等那咳嗽在某一夜,或者哪一个早晨到来时,好熬制一副又一副的汤药,用来疏缓春天里身体的某一个角落。
  院子里的葡萄树,没有搭架子,粗大的茎干就沿着院墙走。春天一到,都能想到炎夏时一院墙的绿荫,那些葡萄在绿叶中瞪着黑色的眼睛。母亲把喝剩的药渣倒在了葡萄树的根下,我说,葡萄树也咳嗽了吗?母亲笑笑,微风中葡萄树点点头,似乎在说话。
  有时,几只鸡跑到葡萄树下,把那些药渣刨得四处都是,找到红红的大枣,就争抢着啄食。用绳系着的黑狗想跑过去追咬,几次,跑过去,都够不到葡萄树下,只好眼睁睁看着,发出呜呜的无奈叫声。鸡并不理会黑狗的不满意,在那里自顾争抢着。母亲看不过去了,就远远地把扫把抛过去,鸡吓得四处逃窜。在那些春天里,我也从母亲的药罐里找过一两颗大红枣来吃,好像母亲一直没有发现。
  其实,春天在山坡一晃就过去了。山坡上的红茅草长到半人高,包谷苗长到半人高,那些水麻子开始红亮红亮的时候,春天已经悄然过去,炎热的夏天来了。一到夏天,母亲的咳嗽就跑了,跑到母亲身体的后山隐藏,一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跑出来,在母亲的身体里四处游走。
  母亲把药罐提到屋外的水井边去洗,黑狗跟了去,我也跟了去。母亲用谷草把药罐里里外外刷洗了一遍,就蹲在水井旁抽水烟。不再咳嗽的母亲感觉天是那么蓝,眯着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母亲说,这个春天又熬过来了。黑狗在水井边转来转去,一不小心,把母亲的药罐拌倒了,黑不溜湫的药罐子一下子摔成了碎片。母亲起身,一脚将黑狗踢跑了。母亲捡起药罐的碎片,甩到了水井旁的竹林里。她想把自己身体里的咳嗽也一起甩跑,用了很大的劲,“唷嗬”一声。
  往回走的时候,母亲轻松了许多。
  
  
  母亲年轻的时候,每天早上,都要到一里外的老井挑水。
  她沿着水脉而去,踏着晨露而归。饥渴的村庄,饥渴的儿女,因她而充满期待。
  扁担立在水缸旁,随时等待母亲的手,把它放在肩上,去挑起那一两颗还没有隐去的星星,和一家人的希望。往老井走,母亲的脚步轻快,就像去城里赶场挑那些花布和百货一样,手臂扬起,腰身扭动。
  年轻母亲挑水的时候,小儿子在前面跑,母亲在后面挑着水追。跑了一段上坡路,儿子停在一块大石头旁,等母亲。晨风越过山脊梁,打马过来,吹抚着母亲的头发,撩拨着大地的胸膛。那时的我站在晨风里,等母亲挑水爬完那个山坡。山坡过后,是伸向我家门口,那条铺满青草的平坦小路。我会领着母亲奔跑在那条小路上,一直跑到家门口,看着那些水倒进水缸里。
  母亲水桶里的水溢出,就像珍珠一样溅落在那条土路上,浇灌着路旁的野花野草。我听见那些花草喝水的声音,它们甚至大叫了一声,好爽!一如我从学校跑回家,舀起一瓢水,仰头咕咕咕喝了。许多次,我站在土路上,看那些花草仰着头,迎着母亲笑,它们认识母亲,认识这位挑水的母亲。啊,土路上的花草总是格外的茂盛。
  每天母亲都要用肩上的扁担,去丈量这条生命中的长征之路。可母亲跑不动了。几年前,我回到村里,又跟母亲走了一回那条土路。母亲已经挑不动扁担了,她只能用一只水桶去提。看母亲蹒跚着走在山路上,我想起,年轻母亲挑着水在山路上追她幼小儿子的情景,就像是在昨天,那条土路上的花草还是那么茂盛可人。
  一桶水母亲是提不起了,只有边走,边倒些在路边的花草上,提进屋,只有半桶水了。母亲说,再过几年,水桶都提不动了,只有用那土陶罐了。我凝视着母亲,无话可说。我只有默默把水缸的水挑满,让母亲少走一次山路。我更会去浇灌那土路上的花草,让它们茂盛地成长,让母亲少一份牵挂。我也希望这些花草照看好母亲,不要让她老人家滑倒在这条土路上。
  母亲拒绝进城,她说,那些鸡呀咋办,那些猪呀咋办,还有那些祖先的坟咋办……母亲有许多的咋办。母亲不进城,我只有托付这些花草照看母亲,帮我做儿子的尽尽孝心。我对花草说,拜托了。我是看见那些花草点头了的。可那天我在城市酒吧,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说,母亲担水,摔倒了,昏迷不醒。
  我的酒一下子醒了,租了车子往回赶。在重庆打工的老弟正好在我居住的城市,和我一同往回赶。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赶回家,母亲已经醒过来,流着泪说,哎,我还说见不着我的这些儿女了呢?老弟说,想些啥呢,不是好好的嘛。我没有开腔,我在心里埋怨那些花草,点头答应了的,咋叫母亲摔得这么严重?
  第二天清晨,我替母亲去挑水,那些花草也很惭愧,它们说,母亲老了呀。
  
  
  每次出村,母亲都要站在我家这个土院坝里望望天。她手搭凉篷,害怕她小小的目光望不到她要望的地方,她想望得更远更准确些。她掂着脚尖,用满是老茧的手遮着额头,搭着临时的凉篷,望了又望。有时,她会放下手,去捋一下垂在额头的一根白发,她害怕那根白发挡住了她的视线。当她又把手放在额头时,她望见了一块乌云飘过头顶,她叹口气,说:“出门要多长几个心眼,勤带雨衣啊。”母亲从木门背后摘下布质雨伞,或者从竹背兜里取出一块塑料布,递给我。然而,有时侯,我并不在乎母亲那手搭凉篷的望天仪式,我甩开她递过来的雨具,大步走在青草掩盖的山路上。留下母亲在土院坝里发呆,她拾起甩下的雨具,望着我远去的背影,还想说的话只好张了张嘴巴,又合上了。
  每次回村,我都站在土坝坝里,看上一眼土坝坝里横着一根木头,或者跑着的四五只鸡。木头横在那里,风吹日晒雨淋,已经长木菌子了。鸡就那么几只,红鸡公,白鸡母,麻鸡母,花鸡母。它们在土院坝刨坑,晒翅膀。我站在土院坝里想母亲,是这几年的事。回到村里,站在那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梨树下,我就想起手搭凉篷望天的母亲,她的目光越过千山万水,停靠在我的对面。许多时候,我望着母亲停靠在对面的目光,一望就是几个时辰。望着望着,我就想起母亲在土院坝里划柴的样子。
  母亲总是把劈柴说成划柴。母亲抱着一抱水楿柴,放在土院坝的时候,那些柴就像从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放下的孩子,蹦蹦跳跳不停。母亲长吁一口起,看着脚下的一堆水楿柴,和摇头晃脑读书的我,母亲的笑容盛开在那天下午的阳光里。我知道,母亲是看着我长得像那些水楿柴一样通顺、成气,她幸福地笑了。
  母亲弓着背,抡着斧头,对待一根水楿柴就像侍候一株包谷苗和麦苗,那样小心。母亲挥起斧子,她的头发也飞扬起来;斧子落在水楿柴上的时候,她的汗水也一滴一滴落下;水楿柴划开,她的胸脯也开始起伏……起身挥斧,弯腰落下,这些母亲常年使用的动作,是那么的平静。母亲知道,这些男人做的事情,叫一个女人来做,只有平静才能对付,只有平静才能让她信心倍增。母亲的头发遮住她的脸,母亲的汗水打湿她的衣衫,母亲的心里有水一样的东西在缓缓流动,一会儿是急流险滩,一会儿是波光粼粼。我知道,这种流动永远地流跑了一些东西。
  村子出奇的静。静的打乱了我想母亲的思绪。我想到哪里了,我抓不住乡间的一根稻草。这种静逼人,这种静太霸道了。这时候,我看见和母亲同龄的张婶蹴在一块阴暗处,一动不动,静静地。我走过去和她说说话。张婶也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快来,说说话。”
  我问,大伯出门了?张婶叹了一口气,说,造孽得很啊,老头子撇下我,撒手西去了。我一惊,像是针尖刺了一下心。我一时不知说啥。
  张婶问我,你母亲还好吧?我说,好,还好,就是经常念叨你张婶要回来呢!张婶感叹到,回来干啥哦,就像我一样一个人守着空空的屋子?还不如在做儿女的那里看着你们,省心。
  说着,张婶起身走了。我想,唠叨惯了的她怎能习惯这寂静的乡村白天黑夜。但愿与我唠叨的这几句话,能使她开心高兴几天。可是,还有那么多漫漫日子,她怎么办?
  剩下我一个人站在母亲曾经划柴的土院坝里。斧子落在水楿柴上“砰——砰——砰”的声音蓦地响起,纯粹自然,弹性而起。和那些四处飞溅的木屑一起,包围了母亲。其实,还有那些柴禾的气息,也紧裹着母亲。母亲一根一根划开:木质的心,纵横的经脉,绵延的气息……柴禾被母亲一一解开。
  不识字的母亲,却把柴禾理解的这么透彻。她说,刀斧可以收割这些柴禾,却不能改变这些柴禾的性情。
  可母亲没有解开她的包围圈,那没有落山的太阳光,依然包围着她;那屡屡跑过来的牛羊声,依旧袭击着她;那一垛一垛的草垛,依旧窥视着她;那一堵堵的篱笆墙,依旧阻拦着她……在这些包围中,我看见母亲的背驼了,腰弯了,眼花了,耳聋了,最后,母亲老了。
  我闭上眼睛。我想,刀斧都无法改变柴禾的性情,那又是谁,改变了母亲呢?
  母亲划完柴,她要用这些柴燃起一堆旺盛的炉火,做出一顿香喷喷的饭菜。我说,这些柴禾是母亲的温度点燃的。那上面留着母亲的手温,留着母亲的热汗,还留着一两滴母亲划破手指的血迹。
  刀斧知道母亲的手温,柴禾知道母亲的体温。母亲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这种温度的传送,就是在梦中,母亲也难以清静,她说,我的菜园子平整了。我的瓜熟了……我在隔壁土房子一次又一次被母亲的这些不着边际的梦话吵醒。我想,在梦中,母亲一定有一座四季常绿的花园,开着五彩缤纷的花儿。黑夜里,她又要到花园里去给那些花草浇水施肥。
  我站在母亲划柴的土坝坝里,去抚摸那横在院坝里的一根木头,我想感受母亲留在那上面的手温。握在我手里的,是浮尘,是寂寞,是已经远去的温度。天空本来有阳光的,突然一块乌云遮住了阳光,我的心也不由阴郁起来。我看见张婶拄着一根竹棍,从山间小路上走过来。弓着背,像极了我的母亲。山坡还是我童年的山坡,几头黄牛悠闲地吃着草;溪流还是那条溪流,一群鸭子撒落在溪流上,零零星星的;土路加宽了些,没有青草铺盖,坑坑洼洼的,张婶走得很吃力。这时的村子,在张婶的走动下,正一步一步走向黑的夜。
  近了,张婶说,我知道你还没走,我给你母亲带点新包谷面尝尝鲜吧。我接了,只有一两斤的包谷面,我却感觉异常沉重。
  我看见张婶的背影,一步一步消失在村子的寂静里。
  我再次看见母亲的影子,走进村来。
  我看见的,只是这些事物的背影……包括母亲刻在我心里的划柴动作。
  母亲最终在城里住不了太久,她还是孤零零回到了瓦窑铺小山村。她说,城里太吵,村子里安静。
  
  
  村子是安静的,就连母亲饲养的那匹枣红马都是安静的。
  枣红马是一大早赶到磨道上来的。母亲说:“木桶里的玉米面见底了,磨点面吧。”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是望着枣红色的马说的,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商量。这只枣红色的马原本是在低头吭着地上的干草,听见母亲的话,它抬头看了看母亲。
  母亲拎着马缰绳,牵马去了磨房,早上的阳光跟着马的屁股也进了磨房。磨房的阴暗被阳光一点一点打碎,照得磨房有些纯净。母亲拢了拢花白的头发,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晶莹、透明。母亲的动作很慢,她吃力地把一撮箕玉米倒在磨台上,然后轻轻地把拉磨的套子架在马背上,把磨杆“咕噜咕噜”推到马屁股后套好。母亲又走到马前,把眼罩给它戴上。母亲做这一切的时候,那匹枣红色的马就站在磨房的阳光里等待母亲做好这一切。这一切在磨房里铺好的时候,那匹马就慢悠悠在磨道上来回转了,玉米面磨下来,一会儿就堆积成了小山,童话书上一样的小山。
  母亲把枣红马磨下的玉米面用马尾箩儿箩过,箩出的麸子喂猪,粗一点的颗粒又重新倒回磨台,细面就用来蒸玉米面馍馍。枣红马在磨房里“蹄哒蹄哒”走着,母亲在旁边“咵哒咵哒”箩着面。这时磨房是热闹的,玉米面在阳光的斜照里飘飞,我看着有些眩晕,那些面粉就像飘在春天里的花粉,气息呛人。有时,马会停下来,低头站在磨道里,甩甩脑袋,摇得脖子上挂的铃铛清脆地响几下。母亲也不催它,站一会儿只轻轻说一句:“该走了呢!”枣红马就又听话地“哼哧哼哧”拉起磨来。
  一只公鸡站在磨房外,望着磨房那缕阳光出神。望着望着,公鸡张开五彩的翅膀“喔喔”叫起来,得意洋洋的样子。悠闲的公鸡走近磨房,缩头缩脑的,母亲见了,用立在门前的扫把赶跑了它。枣红色马没有看见这一切,它只听到了公鸡骄傲的叫声,它没有停下拉磨,它仍不紧不慢地在磨道里转着,不时扇动一下长耳朵。
  黑狗进了磨房,不声不响地躺在磨房的角落里,看着母亲,看着这匹枣红色的马。黑狗的气息,这匹马很熟悉,它打了一个响鼻。黑狗的眼睛闪烁着看家的柔情和坚贞,跳跃着阳光的安详和纯净,充满着青草的绿色和透明。公鸡再次来到磨房的时候,黑狗会在母亲还没有拿过扫把时就跳将起来,冲出去把骄傲的公鸡撵得四处飞窜。母亲望了一眼黑狗,表示了对黑狗的谢意。这匹马没有看见这一切,它只是感觉到磨房里发生了什么,它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它没有停下拉磨。太阳升高了,磨房是那么祥和、温暖。
  不知是什么时候,一只蜻蜓飞进了磨房。它是寻着粮食的气息过来的?它是寻着太阳光过来的?它是寻着枣红色马过来的?它在这匹马的脊背上飞来飞去,一会儿俯冲,一会儿低翔。蜻蜓的飞翔把磨房里的阳光震颤地一跳一跳的,和着枣红马的蹄声,母亲箩面的身子活跃起来,阳光动了起来,空气动了起来。
  磨房角落里的一张蜘蛛网,飘飞的玉米面铺上后,显得更加清晰了,硕大的蜘蛛在网上一动不动,静静地在那里等待着自投落网的家伙。蜘蛛正陶醉在自己这张网上的时候,网突然张开了一个大洞。我是不相信玉米面粉有那么大的重量的,会把结实的蜘蛛网损毁。不是玉米面?哪又是什么呢,是磨房稠蜜的空气吗?枣红马没有看见蜘蛛网的损毁,母亲也没有看见。蜘蛛从网上掉下来,急急地穿过枣红马的蹄声逃跑了。
  花猫是进磨房来晒太阳的,枣红马同样没有看见,它的眼睛罩着。可枣红马能感觉到一个东西从它身边走过了,它不知道是那只花猫。磨盘上堆积的粮食占领了花猫晒太阳的地盘,它只好去了那块青草地。青草地上的太阳花星星点点地开着,停在青草丛里的蝴蝶悠闲地扇着翅膀,花猫蹑脚走过去的时候,蝴蝶却又飞走了,花猫摇曳的花瓣落在草丛里,落在它的身上。它只好去咬身后的红茅草,红茅草把它的身子撩拨的痒痒的。花猫“喵喵”说了一句:“太阳真好!”躺在了草丛中。平时枣红马就拴在草丛里,这时只有花猫舒坦地躺在上面,草丛里的阳光就像燃烧的火焰一样。
  午后,粮食磨完了,母亲卸下枣红马身上的套子,解下它的眼罩,牵着它走出磨房,阳光晃得枣红马的眼睛流泪了,一滴一滴。母亲身上铺了白茫茫的面粉,枣红马身上也是白茫茫的。母亲脱下上衣,在风中抖了抖,然后又拿着上衣去弹枣红马身上的面粉,枣红马配合地抖动着身子。阳光照着枣红马和母亲。
  母亲是安静的。她把箩好的面粉分类装进木桶,打扫完磨房,她望了望枣红马,又添去一捆干草,端去一盆清水。母亲走出磨房的时候,阳光斜打在她的身上,她的头发显得更加花白,她的脸上显得更加平静。我们乡村的草场,只有巴掌那么大,枣红马对母亲抱来的干草很满足,母亲醉心地看着它。枣红马一边是母亲,一边是那盆闪烁着太阳光的清水。
  今天,我写到枣红马的时候,就想起它那双大眼睛,那温顺的样子,还想起它的叫声。我想,在它那里马的烈性哪去了?一辈子那么安静,就是因为母亲在饲养它,在驾驭它吗?对了,这一点应该是最重要的。
  
  今天,我也终于知道,其实生活也很简单,就像母亲一样平静踏实地生活就够了。只是这种醒悟,也许需要一辈子的时间。
  
  

[ 本帖最后由 \`兲喨苡前./ 于 2009-8-11 08:4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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