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人童话《入梦羊》（1）

木偶娃娃

一 梦国  107  眼睛对眼睛

102，103，104……已经有104只小羊跳过了栏杆，栏杆那边就是梦国的边境。每个夜晚我渴望到达的地方。

现在，我躺在柔软的枕头上，思维仍像在冰柠檬汁里游泳那般清醒。

这是我最后的工作，只有数完300只羊才能顺利的到达梦国，见到她。

105，106，107……107

第107只小羊做了10米的助跑，到了栏杆却不跳过去。它东张西望的功夫，后面的小羊已经迫不及待的跑过来，随后它就被挤出了队伍。

由于它的不配合，我的数字乱套了。

小羊107退到一旁，它似乎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想跳过那道栏杆，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同伴一只一只又一只地奔跑，跃起，落地……小羊107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忽然它扭过头。

我觉得它看了我一眼。

关于这个目光的指向其实我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来自梦国的目光都一样迷离和恍惚，我不能确定它是在看我，还是透过我的身体，看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

我回过头，身后除了雪白的墙壁空空如也。

而当我再回转身，神奇的事发生了。

小羊107就歪着头，站在我的床上。

它通体雪白，白的有点恍惚，像浮云，你忍不住触碰，却什么也抓不住。

它的目光悠长迷离，即使它和我说话，也仿佛并没有看着我。

“你好。”

“哦，你好。”我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小羊107马上伸出了它的右前蹄，放在了我的手心里，于是我们握了手。

我心里暗自好笑。


107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这并不奇怪，别忘了我的家是梦国。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它的声音软绵绵的，仿佛是空气里的一阵烟，缓缓的消散，带着余响。

“这么说……你从梦国跑出来了。”

“嗯，很早就有这种打算，只是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人……”

我的心跳快起来，107指的合适的人，应该就是我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奇怪。

但是我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看见我了。”

“怎么？每个去梦国的人不是都要数清你们300只羊吗。”

“我是说，当我看你们每个人时，只有你能感觉到我在看你，只有你回看我了。”

“哦，我明白了，是那种眼睛对眼睛。”

“对，眼睛对眼睛。”

木偶娃娃

二 阳光  地铁  寻羊启事     

  

一夜无梦。

这显然是意料之中。

当阳光主宰这个世界的时候，107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睡去或者变得虚弱，而只是身体变得透明，除非你特别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那一小块空间显得弯曲，好像沙漠上蒸腾的热气。

“让我和你一起吧，看看这个世界。”

烟雾般的声音又在这个房间弥漫。

梦国被黑夜隔着，就显得那般遥远。

“好吧，”我以一个主人的音调。“你跟着我就是。”

我像往常一样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系好她最喜欢的领带，拿着早点走出家门。

那一团弯曲的影子就飘忽着跟在我身边，很灵巧的穿过人流，穿过清晨特有的嘈杂声响和清新空气，只是，我看不到它的表情，不知道这个来自梦国的生灵对我们污浊然而生机勃勃的世界会发生怎样的惊奇。讽刺的是我也是这个生机勃勃画面中的一分子，然而积极的外表下心却静如一潭死水。

坐在地铁列车里，我大口咬着汉堡，紧扣双腿，小心地给它留出空间。

黑暗的地下，是梦国的外围领地，小羊肯定闻到了家乡的气息，恢复了一点形状。从车窗的倒影里我能依稀辨认出它温柔的轮廓，黑暗愈重，轮廓愈清晰。107也望着车窗，它的眼神似乎没有刚来的时候迷离了，是很专注的看着我，我们用另一种方式眼睛对着眼睛，同时我能看到自己的脸，也许是地铁的灯光吧，我显得从未有过的苍白。

终点快到了，列车从地下钻到地上，她说过异常喜欢这种感觉，绿树，蓝天，房屋，瞬间代替了黑暗，在我们的视野里飞驰而过，旅途的风景因为惊鸿一瞥的乍现而更加美丽。与我相比，她是更喜欢阳光的。

“梦国再美丽，我也会更加幸福于每个醒来的清晨。比梦乡更迷人的是真实的生活。”她的声音清丽，恍惚就在耳畔。只是现在我已经不用为忍住泪水而拼命克制什么，因为我早就流不出泪了，悲伤已沉入骨髓。

车窗里107的影子随着列车回到地面而渐渐暗淡，我看到它最后的表情充满伤感。

对于一个单身上班族，白日总是劳累、麻木、充实而短暂。身心的轻松，情感的舒展要在夜色中。然而日短夜长，我的孤独和悲伤也在此时袭来。

因为带着107，我拒绝了周末所有的玩乐活动，径直回家。正是夏末初秋的时节，天黑渐早，等到我们到家的时候，邻居们都已清楚的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和一只雪白的小羊如影随形。这是一个见怪不怪的时代，考拉都可以拴起来遛，没有人上来问我什么。

我躺在床上，107伏在床角，比起前一天影子般的飘忽，现在我能感到它的温暖，甚至它似乎已有了心跳，像任何一只普通的小羊。

“怎么样，喜欢这里吗？”我问。

“嗯，是和梦国完全不同的国度。”

“不回去了？”

“那肯定不行，已经贴出了启事。”

“什么启事？”

“寻羊启事。”

木偶娃娃

三 回忆  新的107  苍白忧郁的脸     

果然，我闭上眼睛，梦国的入口没有羊群，栏杆上贴着一则启事：

入梦羊107号失踪，在其归位之前，停止梦国每晚的出入境服务。

天，事情闹大了，它不回去，所有人类都做不了梦。

“你打算怎么办？”我睁开眼睛。

“没关系，明天晚上就好。本来就计划在第三个晚上离开的。”107十分镇静。

“那么，明天还跟着我？”

“对，寸步不离。”

第二天是晴天，我带着107来到这个城市我最喜欢的公园。

坐在长椅上，看着空中零星飘下的落叶，忽然意识到，最好的季节就要到了。

也许就是从那个秋天开始吧。

“开始喜欢她，对吧。”107说。

……


我选择了沉默，这是我永远不想触碰的话题。其实，答案是尽在不言中的，就想我为什么喜欢夜晚——从前喜欢，现在更加的喜欢，为什么如此迷恋梦国，为什么会在列车驶出地下的时候感到彻骨的悲哀，这一切一切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死亡带走了她的生命，也连同我的快乐。

“今晚吧，今晚也许你会快乐一些。”107的声音比昨天更清晰，而且充满温情，就像一个朋友。

我们在公园里转了半日。黄昏时分回到家里。

经过楼前的橱窗，我无意看了一眼，奇怪的是里面有107的影子却没有我的。

夜像忧伤的一声叹息，在静默中把日光连同快乐一同卷走，我洗完澡，有些激动，今晚107就要走了，一切又可以恢复正常，夜晚的梦国仍然是我的天堂。

我回到房间，看着眼前的情景甚至忘记了喊叫。

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坐在我的床上。

“你好。”

天，是107的声音。

我颤抖的闭上眼睛，低下头，再次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只小羊站在一堆睡衣裤上，这是我自己的身体。

“原谅我没有在一开始就告诉你，但是你知道的，不会有什么不同，这是注定的。”107和我年纪相仿，他有一张苍白而忧郁的脸，却带着某种重生的光彩。

我恢复了平静。

木偶娃娃

四 真相  梦国  回来的和离开的

入梦羊守在梦国的入口，那是人间和梦的交界。非人非梦。半人半梦。

107的声音现在已完全正常，他告诉我他和我一样是个人类，因为某种原因，他曾经厌倦了生活，但是也没有死的欲望，我没有追问他到底为什么，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不快乐的活着，原因并不重要。

他也像我，迷恋梦国并在某一个晚上被一只入梦羊造访，在共同生活的第三个晚上，入梦羊恢复人形，他变成了我现在的样子。那个人在离开前告诉他，他也会回来，当他真的想重新生活，当他看到一个可以代替他的人。

“就这样，我不知道到底度过了多少个夜晚，直到我真的怀念起这个世界，直到我看到了你。我们目光相碰的刹那，我就知道，该是我回来的时候了。”

“我明白了。”我试着离开睡衣，向前走了几步，四只脚的感觉也不是太坏。

一阵沉默。

“其实，也许我该感谢你才对。”我说着，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稀薄，一出口便像烟雾一样四散。

“嗯，你在那里，可以看到她和梦像的你。死去的人也能到梦国里。但是她是认不出真的你的。”

我的心剧烈的跳起来，这应该可以看作重逢吧？即使以一只羊的形象。

“我什么时候动身？”

“等我睡去，数羊，到107的时候，你纵身一跳就行了。”

“往哪跳？”

“你只管闭上眼睛，这是水到渠成的事。”

“那你呢？”

“活着，和你一起的两个白天就是为了恢复人气，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不过我想问题不大，只是……”

“没问题，你住就是，东西你随便用，房租你交。”我已经能感知对方在想什么。

“那太感谢了，我会尽快找房子。”

我笑笑，怀疑自己还会不会想回来。

他盖好被子，闭上眼睛，示意我做好准备。

我能听到他心里的默数：……103，104……

我的心在剧烈的跳动，再见了，这个世界，你对我已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107！

我的眼前出现了草地，一道栏杆，我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木偶娃娃

五 时间  泪水  等待的尾声

一切时间的流逝都是不知不觉的，尤其是在梦国。

白天我们吃草，玩耍，夜晚我们在无数人对梦乡的渴望中一次次不知疲倦的跳跃，为了见到他们想见的人，为了一个愿望，为了安慰一颗孤独的心，他们会坚持数清我们，获得进入梦国的资格。

我见到她了，依然记得第一次，在山坡上，远处，她和我，人形的我一起，像过去一样，没有别的什么，就是在一起，并肩走着，有时说着话，有时沉默无语。那一刻我险些崩溃！在一起，能互相触摸，互相感知；两个生命，用气息、身体、语言——任何的一种——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然后无论我怎样呼唤，喊叫，他们从我面前走过，走远，消失。

后来，当时间像水滴汇成河流，我不知已度过多少夜晚，我不知已经多少次看到她，看到她和梦像的我，看到那些如真如幻的梦境在我面前栩栩如生。渐渐的，他们仿佛两个陌生人了。我看着我的人形也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直到有一天，我在心底意识到，她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她不会因为我的注视，而感知到我的存在。她也有她的梦境。她在梦里和我相聚，重现着那些过去，却无关乎这一个我，这一个生的我。她已经死去，我还可以活着。

“梦国再美丽，我也会更加幸福于每个醒来的清晨。比梦乡更迷人的是真实的生活。”她的话又一次想起，忽然我多想坐着地铁，到终点，感受列车从地下驶出时那耀眼的阳光，我多想看看那些飞快掠过的绿树房屋，它们倏忽而过，那如生命般乍现的美丽。

我终于大哭了一场。泪水冲释了一些东西，我心底的某个地方变得清澈和明朗。阳光照进来。

107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想离开了。

从这个晚上开始，每次跃起的时候，我开始张望，循着声音往梦国之外，寻找一双眼睛。

我知道，那双眼睛也在寻找我。

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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