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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8 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回家
  (散文)云中飞鸿
  
  每天早晨,我要拖着疲惫的双腿,走上顶楼。我的工作在那里,不得不重复着这样的过程。沿着一条幽静的小道,绕过晨练的队伍,一步步走上去。我在阴暗的工棚换上结满沥青坚如铠甲的工装,戴上安全帽,扎上白色的毛巾,跟那些沉默如石的民工走上顶楼。我们工作在城市的顶端,我们上升的越高,就离尘世的气息会越远。
  我是在一家屋面防水处理工程队做工。现在叫打工,那时叫民工。屋面防水处理需要晴朗的天气。雨天得停工,停工的时候,老板管饭,但不给工资。大太阳下也得停工,太阳暴晒影响施工质量。早晨起床,吃饭,从5点开始干活,到12点,吃饭。休息。下午4点开始,到晚上9点收工。收工的时候,要清洗滚刷、排刷,规整工具,收好料桶。这样,加上路上的时间,人就像一个高级的机器,每天至少有13个小时运转在千篇一律的流水线上。
  19岁那年,从考场出来,我是对自己充满信心的。当我在县城的街道遇到初中的同学,我们交换了高考的答卷情况,我的腿一下子软榻了下去。许多的不可能,都在我的身上发生了,这让我感到了屈辱,也感到了无奈。我的作文竟然没有仔细审题跑了马,我的心就像一架失去支点的大桥彻底坍塌了。前一年预考,我是全校第一,最终的结果让我非常失望,我手拽着普通师范院校录取通知书,走进了复读的行列。今年,我是破釜沉舟,贫寒的家庭已经不能容许我再赌一把了。这次预考,我是全县文科类第四名。我对高考充满了信心,我对前途充满了渴望。
  完了,彻底完了。一个人的自信心不断被打击的时候,唯一的希望被摧毁了,就像摧毁一座坚固的碉堡。一年的复读彻底付诸东流了。当我拄着双腿,在同学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我坚强的内心彻底垮了。我是个要强的人,少年的气盛,让我选择了出走。我让同村的同学转告母亲,我去白鹿原上的一个同学家玩上几天。母亲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会放心的。其实,我背了铺盖卷,和另外一个同学王涛,直接进城打工了。通过同学的一个远房亲戚,我们走进了一家屋面防水处理工程队。干了一周之后,当母亲千绕百转得知我进城做工后,什么也没说。母亲是个明白人,她只是泪水长流。母亲健康的身体开始变得脆弱了,母亲的黑发在我混入民工的行列也一天天干涩花白了。我有愧于母亲,使得我不敢面对她。这样的选择,也是一种逃离。
  进城的时候,我把所有的复习资料和课本卖了废品,虽然我的内心不甘,但我打算放弃了。我带了几本小说,还有一把口琴。雨天的时候,借以寥慰苦寂的心。王涛和他们甩扑克,就着一袋花生米,或者干锅巴,一瓶一瓶吹着啤酒。他完全成了一个十足的民工。他喊着拳令,大口喝着啤酒,汗臭和着喊声,弥漫在工棚里。我一个人看书的时候,总喜欢和书中的主人公比照,比着比着就暗暗落泪。王涛看出了我的苦闷,他假装没看见,继续和他们妔瀣一气。我们睡的是大通铺,我紧挨着王涛。大家睡着的时候,他拽了我的手安慰我,不要太要强了,命该如此,就认吧。夏天的工棚,蚊蝇嗡嗡,叮咬得人难以入眠。中午蚊子不知跑到哪里了,我们可以睡个安稳觉。晚上,蚊子商量好了似的,一齐出动了,这里嗡嗡,那里嗡嗡。为了打发这段难捱的时间,我和王涛时常去南大街光明电影院看电影,有时,趿拉着拖鞋,穿着短裤、汗衫去竹笆市南口的烤肉摊吃烤肉。老板把电视机放在摊子旁,播放着录像带。那时流行港台武打片,一家家烤肉摊前,都是“哼、哈、嘿”的使气拼杀声。我们也去逛骡马市,在那里可以买到便宜的日用品。
  屋面防水活,脏、累、苦,但老板给的报酬高。管吃管住,每天工资7元钱。在八十年代中期,这样的工资是相当可观的。我上班后,每月工资只有78.5元。原以为工作后可以贴补母亲的生活了,谁知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为计。每到月末,我就要勒紧腰带过日子。毕竟自己上班挣钱了,怎么好意思再向父母伸手呢。一位和我同时进公司的年轻人骂道:“X他妈!这算什么工作啊。”好在三个月后,我们单位普调了一级工资,增加了洗理费、开水费、肉食补贴、粮油补贴,我也有了奖金和劳务收入。每月各种补贴加起来可以拿到185元。春节,我们回校看辅导员老师,老师问了我的情况,她愤愤不平地说:“老师干了一辈子工作,还比你工资低!”此后,每次返校看老师,我都不敢说出真实情况。
  正是炎热的夏天,只要天晴气朗,每天要在太阳的照耀下,我们穿过一双双鄙夷的目光,走上顶楼。在楼道与人相会,人们像是在躲瘟疫一般侧身而去。我的自信心不断地被磨损着,自卑感一天天生长。好在这样的工作简单,速决。一般一栋楼工期大约需要3、4天时间。我们就像一群候鸟,不断地迁徙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从东城到西城,从南城到北城。老板是个结交广博的人,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在很短的时间,联系到那么多的活路。劳作使我忘掉了高考失利的痛苦,暂时获取了快乐。我把生平第一次挣到的钱交给母亲时,我感到了从内心深处生长出来的力量。母亲拽着钱没有说什么,我看到了她眼里蓄着的泪水,还有忧郁的神情。那天,我和王涛去了案板街的一家音乐酒吧,我用酩酊大醉来为自己庆贺。同去的还有来自西府岐山的小刘。小刘个子不高,其貌不扬,却有着特殊的偏好,喜欢画骷髅。大家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就坐起来,摊开本子,刷刷刷地开始涂抹了。他画得仔细,专注,能清晰准确地透出骨骼的纹理。每次看到他画的骷髅,我的心里就森凉森凉的,不由打个激灵。他画好一页,就锁在棕毛箱子里。那个箱子便成了一个谜,我猜不出箱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张骷髅画。我好奇地问他画这些骷髅有什么用。他头也不抬,只是鼻腔里哼哼出一点笑。他的内心一定有着大想法,只是不被大家猜透而已。一天,小刘不辞而别,背着装满骷髅画的棕箱,离开了工程队。到底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也没人关注。好像有人说,他考上了西安美院。我真羡慕他,竟然靠着画骷髅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我左右开弓,一手黑啤,一手黄啤,直喝得人事不省,被王涛拖着回工棚的时候,我的双腿就像在麦草垛上行走。那家酒吧叫田园酒吧,我是冲着这个接近乡村的酒吧名去的。那时,我对音乐有着特殊的敏感。一个小伙子吹着萨克斯,这让我更加忘乎所以。在那个年代,西安的酒吧寥寥无几,如果了解西安的人,应该知道案板街的那家田园酒吧。当我工作之后,我带着一个同事再去找那家酒吧,它却消失了,就像王涛一样,无影无息。
  新楼的屋面防水处理,工序简单,旧楼就复杂多了。新楼往往还没有撤去工作电梯,我们十多个人挤坐在一起,很快就上升到楼顶,减少了爬高下低的辛苦。楼顶是平滑的,浇注一层膨润土乳化沥青,然后按照工序一道一道进行。顺利的话,一栋楼一般需要两天时间就可完工。旧楼需要清理原先的一层沥青,再清洗楼层屋面,凿平,然后才能按照步骤进行下一道程序。之前,楼面的防水活一般是靠牛油毡覆盖沥青,冬天一冻,夏天一晒,容易龟裂,渗漏。尤其是连淫雨天,雨水哗哗地渗漏。80年代中期,开始流行起玻璃丝布与膨润土乳化沥青处理,相对结实耐用。铲去旧有的防水层,扫去沉渣。尘灰就像飞扬的大雾,在楼区弥漫。膨润土乳化沥青是稀释的,用滚刷推着,一排一排向前。做完这些,不等凝结,就要紧跟着将玻璃丝布盖上,沥青直接渗入布缝,凝结后,滴水不漏。还有,一旦沥青凝结了,踩上去容易粘上鞋底,出现渗漏。玻璃丝布铺起来简单,但接触上皮肤,就会出红斑、瘙痒。干这样的话,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丝毫不漏。长袖、手套、围脖,哪怕再热的天,也不得含糊。这样的活,没有人愿意干,监工就指定我和王涛干。大夏天,我们汗流浃背,浑身捂出了痱子,一到晚上,奇痒。我和王涛相向而行,撅着屁股将整卷玻璃丝布摊开在还未凝结的沥青上。单调的工作,我们天天重复着,乏味无趣。王涛性格开朗,喜欢玩笑,也爱唱歌。就像有的人热爱睡觉,有的人热爱喝酒,有的人热爱赌博,有的人热爱女人一样,普通平常,不过是个人的嗜好而已,与旁人不大相干。干活的时候,总有王涛爽朗的笑声。晚上的工棚,闷热难耐,我们去大街上闲转,聊天。我们经常走着走着就到了环城南路的护城河,坐在城河边,我们却无言了。王涛说你吹口琴吧。我就从裤子口袋掏出口琴,吹《一无所有》、《冬天里的一把火》,还有《三套车》、《红莓花儿开》。王涛跟着一起哼唱。就这样,我们在护城河边打发了许多个闷热的夜晚。
  工程队有个来自四川的老乡,平日里唧唧嘈嘈地说话,但没多少人能听得大懂。我的历史老师是四川人,对他的话我还能听得明白。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同我走得较近。有时他也和我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他说人活得真累,要不是为了老少一大家子,老子早就不想活了。我不由得一凛,觉得他这么年轻,竟生厌世之心。但再一想,其实,许多人挂在嘴边的死啊,活呀的,不过是说说而已。真要去赴死,那也得需要多大的厌世勇气。再紧巴,再苦累,谁又不得不活着,不得不为这个家庭和生命苦撑着。工程队还有一个来自潼关的中年人,他矮壮矮壮的,平日剔着光头,腆着鼓鼓的肚子,乍看一眼,让人有些胆寒。我一般不和他说话,做工时遇到他我都绕着过去。一天,他忽然喊我,想和我说说话。让我想不到的是,一个看起来外表强悍的男人,内心里却有着许多的虚弱。他和我说话,不断在叹息,说的是家人的疾病,生活的贫穷和无奈,也说老婆孩子、鸡毛蒜皮的琐事。我突然觉得内心有些愧疚,不该偏看了他。之后,靠他的偏方治好了我的感冒咳嗽。那次我几乎整夜整夜的咳。剧烈地咳。搅扰得大家难以入睡。有人骂:“驴日的,你能不能停下来。”我说我也很想停下来,就是不得要领。我吃药,加大了剂量。将药丸含在口,舌苔含成黑色,失去了味觉。咳嗽伴随着胸闷,气短,喘不过气来,我恨不得割掉喉管。听到墙上有个声音在滴答滴答地响,我知道那就是时间。黑夜就这么样在滴答声中流逝过去。第二天早起,他端来一碗汤水让我喝下。我喝了一口,苦得难以下咽。他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喝了很快就会好的。他说这是偏方,只是没有冰糖,用白糖代替了。白糖是食堂做菜的佐料,昨天我看见糖罐也没多少了,难怪没有一点糖的味道。喝了那碗汤水,我的咳嗽很快就见效了,过了两天就好得利利索索的。我问他是什么偏方,他就是不说。直到我上班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那是川贝熬的汤药。他让我明白了,人绝对不可貌相。
  屋面防水处理,没有什么技术可言,只是底线、边角、女儿墙费时费力。底线、边角不能蓬空,蓬空就会渗漏,就必须返工。女儿墙要用小板刷蘸着沥青一下一下刷上去,再将玻璃丝布沿着女儿墙的拐角线,用木板压着覆盖上,再伸出墙外10公分,顺势用刷子一抹,粘在墙上,这样才算完工。我家住在顶楼,去年连淫雨不断,我发现顶棚一角有些渗漏,我告诉了物业。物业派人做了处理,却不彻底,过几天下雨,反而渗漏得更厉害。等物业派人再处理的时候,我爬上楼顶,亲自动手。做活的工人是个小伙子,根本没有耐心,他看我干活,当然高兴了。像个监工,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地在一旁看着,等我做完了一切,他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了。那时,老板经常提醒我们,做活不要做一锤子买卖的事。女儿墙是面子活,一定要做得漂亮,做得挑不出毛病。老板不放心我们干活,让小舅子做监工。监工不喜欢我和王涛,总把最重最累的活交给我们。他时常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拽着大哥大,指着我们:给老子好好干。甭想耍尖溜滑!每次说话,他总是冒着酒气,粗口不断。我讨厌他,对他不冷不热。王涛背地里骂他猪尿泡。因为他的脸膛总是红红的,泛着油光,像是吹胀的猪膀胱。8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做着西北一路的一家科研单位的楼顶防水活。这是一栋50年代的苏式建筑,屋顶老化,尘土积了2公分厚。王涛说,做完这次我们回家看看吧。我没说话。他又说,真的不行了,明年再复读吧。我还是没说话。王涛不再说了。我们闷闷地做着活。他有时也和其他的民工一起玩笑两句,却听不到他爽朗的笑声。我机械地铺着玻璃丝布,到了女儿墙边,我就放慢了速度。女儿墙不高,因为是背对着,不小心会闪身下去,那后果不堪设想。每次干活,老板都要强调,我也提醒自己要小心,格外小心。我忽然觉得好像没有了王涛的声音,抬头看,整个楼顶也不见他的身影。我喊王涛,没见他答应。我想他可能去解手了。其实,我们一般在楼顶干活,小解的时候,就地解决。我在心里笑他,都是男人还装什么正经。突然听到楼下的嘈杂声,然后有人喊:“楼上干活的!楼上干活的!”我们爬在女儿墙往下看。我傻眼了。王涛爬在地上,身上正流着血。准确地说,他是平贴在地上,一只腿蜷缩着,两只手臂向前伸着,像是在呼救。我不知道王涛是怎么摔下去的,是像一只大鸟,还是像一片落叶。谁也没有看清瞬间发生的变故。这一变故把我击得晕头转向。我冲下楼去,背起他往医院急赶。我哭了,我喊着王涛,你没事吧,王涛,你没事吧。但任由我怎么呼喊,也不能唤醒他了。
  王涛的后事,由老板出钱处理。但在赔偿问题上,一直没有达成协议。我陪着王涛的父母前后往返城乡之间,折腾了多次,才算了结。我们离开老板的办公室时,老板摇着头,叹了口气:“我真倒霉,摊上这档子事。”我听了心里发寒,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平日里觉得老板为人还算不错,但面对一个生命的失去,竟如此木然冷漠,这是让我非常痛心。王涛的父母捧着小小的骨灰盒回家了,两位老人饮泣了一路。几天的折腾,他们已哭干了眼泪。遇到十字路口,王涛的母亲就喊着:“涛儿,我们回家了。我们回家了。”声音凄惨,撕裂人心。王涛的父亲是个见过世面的人。80年代初期,刚刚分田到户,计划经济的影子还没有完全扫去。秋季的玉米长势正旺的时候,镇上一个通知,要求科学种田,实行“三六播代”,即种三行玉米,就要种三行经济作物。说是这样玉米能充分吸收阳光,达到丰产丰收。眼看再过月余,玉米就要成熟了,上级却要强行砍去三行绿油油的玉米杆。村上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王涛的父亲砍了几株带着玉米棒子的玉米杆,他说他要上省ZF告状去。他背了被子,他说哪怕就是坐牢也告定了,也免得你们送被子了。他早上出发,晚上就风风光光地回来了,还是省长的秘书开车送他回来的。那次,全村的玉米保住了。这个经见过大世面的人,此时变得木讷了。他一路上只是叹息,只是紧皱了眉头,一脸阴沉。
  我离开了那个工程队,回到了父母身边。母亲说什么也不让我出门干活了。父亲递过来一把铁锨,让我随他下地去。他说,农村再苦,也不会饿死,累死。我没说什么,就随着父亲去了。正是玉米扬花时节,我和父亲穿行在茂密的玉米地里。
  不久,我和王涛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同时下来了,我们被同一所院校录取了。我从学校取来通知书,送到王涛家,王涛的母亲拽着通知书,“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 本帖最后由 \`兲喨苡前./ 于 2009-5-20 01:1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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