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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游 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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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4 19: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游 戏
  
  我明明知道就是她。显示的区号确凿无疑,远在南方的那个城市不会有第二个人给我打电话。响至第三声的时候,我有些动摇。手中的书,《一个法国人的一生》,合上了,即将放下。放下之前,我猜测她会和我说什么。还是那些话么,房子,业务,丈夫,和天气,最后,是对如烟往事的怀念与追忆。是的,最后的话题,总要拐到那些青涩的时光,是我,意地强制性地要把她拉上这条道,跑得再远我也不放弃。所有的游戏都是一个迷宫,两个人,或者一群人,深陷在迷宫里,互为对象——互为朋友或者互为敌人,依恋,争斗,寻找那个光明的出口。徒劳的时候总是居多,不如回到源头,回到开始,就像我所做的,我们两个人的游戏始于多年前的青果一般的日子。回头是否就是游戏唯一正确的结局,谁也无法裁定,但至少,回头的路上,因为走,留下了气味和呼吸,风物依旧,路牌还在,红灯和绿灯仍在了然于胸的路口明明灭灭。
  响至第五声的时候,我已经伸出了手,她的耐心粉碎了我的犹豫。任何游戏都需要耐心,这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游戏同样如此。我的耐心在游戏最开始时应当说还不错。那时候,我十六岁,现实和梦想都闪着青草的光,我已经梦幻般地体验过身体在暗夜里瞬间爆炸的眩晕——在我梦到上学路上村口弯处的那个白衣少女时。如果往前追溯,我对五年级的刘姓同学和六年级的李性同学已经怀有过海水一般让人哭泣的情感,你无法相信,二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着她们姣好的脸,和她们走路时和别人不一样的样子。你无法想象,我上了大学后,在回乡的路上,看到李姓同学坐在公路边的板凳上掀起衣襟给孩子喂奶时,我从自行车上下来,走到她的跟前,看着她,看着她的孩子,胸腔里海浪一般波涛汹涌,她仅仅只是抬起头,漠然地和我对视,问我,要冰棍吗。说这些,或许与游戏无关,但任何游戏总有它生成的背景,甚至某些看似无关的背景才是游戏真正的源起。
  我所说的最初的耐心,事实上是基于一种自以为是的表演,是对于事物假象的自甘沉沦。这样看来,我曾经不愧为一个游戏高手:任何游戏,都是假象的集合,所有的游戏规则,都耻于晾晒在白晃晃的阳光底下。我给她写诗,我给她起绰号。事实上,我喜欢的,是她的同座。她的同座,俨然和我曾经怀有过海水一般情感的刘姓同学和李姓同学有着相似的让我哭泣的样子。我和她所有的节目,都是为另一个在表演,至少最初是这样。也许,最初的游戏都是表演。她的同座,浑然不觉,她有属于她的游戏,她有她的游戏规则。我强撑着自己的表演,试图通过耐心,也只能通过耐心,把她的同座从一个游戏中唤醒并立刻投入另一个游戏。有时候,耐心也并非无所不能,我的失败不可挽回。不可预知性和恐怖性正是在此:表演并不总是表演,习惯了腥甜而让人微醉的假象之后,演员真正进入了角色,游戏正式开始。我的诗越写越多,诗里甚至出现了她的名字,我们的课本在课桌下边隐秘无限又张扬无限地传来传去,空白处写满了我们暧昧不明却又热流涌动的话语。我甚至开始梦到她——她在我梦里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村口拐弯处的白衣少女。
  电话归于安静。我想应该拨过去,但我想了一些时间,没有动。相较于说话,此刻我更愿意读书,读《一个法国人的一生》。
  
  她总是固定了日子来电话,间隔一个月,逢上有纪念意义的事会突然插进来一个,比如结婚,买房,换工作,或者办公司,也有时,没来由地插进来好几个,什么事都不说,只是说天气,说北方的冷南方的热,说北方有暖气南方有太阳。她很少打我手机,只给我发短信。我的手机上没存她的号,但我仅凭着模糊的直觉瞬间就能认出她的信息。我以前存过她的号,妻子看过她发来的信息,仅是一般的问候或者转发别人的好笑的段子,妻子的不满还是显而易见。不存号,但是有着模糊的直觉,这是我在整个游戏中唯一创造性的发挥。对于粗心的仅仅通过翻查姓名来寻找线索的妻子来说,这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暂时的(显然不能持久)躲避危险的办法。很久以来,我得意于我的这个发挥,这让生活看起来多么宁静,没有人真正热爱混乱,除非那混乱有利可图。出色的游戏玩家之所以出色,往往都是凭着天才的即兴发挥,平庸者总是很难窥其奥妙。庸者对于天才的绝望,实质就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对于横空出世电光石火的绝望。我非天才,只能偶尔搞些这类不为天才所齿的小把戏,维持游戏的正常进行。
  整体而言,我是一个拙劣的游戏玩家。略带天才色彩的即兴发挥无法抵消我先天的孱弱。比如,很快,我就失去了耐心:电话不再显现那个区号。《一个法国人的一生》,无数次地打开,无数次地合上,眼前总是出现的,只有这两句,“没有什么还和从前相同”,“我对这个世界完全不懂了。我觉得什么人已修改了游戏规则,却没有通知我们。”就是这两句,早上看见,中午看见,晚上看见。只是看见而已,不具丝毫隐喻的意味,和看见任何其它的句子,比如“我有一个女儿。我骄傲极了。一个女儿。生活能够给予一个男人最美好的礼物”,没有一点差别。都是那个叫让-保尔•杜波瓦的法国家伙写的,而他,写了整整一本书,二十万零八千个字,成千上万的句子。
  我的拙劣还在于,她看出了我的敷衍:你总是心不在焉,草草了事。这是那个未接电话过去两天之后,我拨过去,说完了业务、天气,接近那次谈话时间三分之一的时候,她突然蹦出来的话。我仿佛对着聋子在说话,她还说。我试图否认,证明事实并非如此,这只是更加证明了我的拙劣。她什么都知道。她甚至知道,我已经厌倦了这个游戏。这样的发现让我吃惊: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厌倦。我甚至有些渴望,我不接电话,只是那个片刻想读书不想说话而已。她凭什么说我厌倦呢?我的敷衍也仅仅在于,我并非只是关注房子,业务,天气,和最后,对如烟往事的怀念与追忆,还有其间关于她做公司的丈夫的是是非非。
  
  她说到她的离婚时,我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还在为我的敷衍和厌倦做着徒劳的辩解和掩饰。这么说,游戏出现了意外。意外几乎是一定的,任何游戏都以意外对游戏者进行引诱和刺激。天才的和平庸的游戏设计者的唯一标志是意外出现的强度和频率。在我和她的游戏中,她的同座的出现是个意外,我对她的同座的喜欢之甚于她是个意外,我们没有被同一所高中录取是个意外,我在大学认识我的妻子是个意外,她在大学认识她的丈夫是个意外。意外够多的了,多到我们不以为奇,多来年各自的灵魂沉睡不醒,相安无事地做着聊胜于无的游戏,因而敷衍,因而厌倦。
  她说到她的离婚,仿佛只是脱下一件衣服般轻松和随意,让我有些瞬间的茫然。我还在回味并探寻另一个与我无关与她有关的游戏的过程和结局,她已经开起了玩笑:你可以放心地来了。不得不承认,许多游戏是相似的,只是一个文本的数次复制,只是一个故事的诸多版本,只是一本书的重复印刷。这之前,一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上,我得知了她的同座的游戏:两个人同在湘北某市一家医院,男人外科主刀,女人药房配药,男人被护士纠缠(这只是男人自己的说法),女人跟踪侦探,捉奸在床之后,两人摊牌,离婚。她的游戏大同小异:她供职于一家大型企业做营销业务,他在一家公司做会计,后两人举债十数万自己办公司,她依旧上班做业务,他则独自经营公司,他被公司雇员纠缠(这是她的说法),她查看手机之后拨了一个电话,两人摊牌,离婚。结局稍有差别:她的同座的男人无法娶到护士,意欲回心转意;她的丈夫已经做好重新踏上红地毯的准备。
  我不知道,是否这个意外的出现真的提升了我的游戏状态。我妙语如珠,机趣横生。比如接过她那个玩笑,我许诺明年春天就出发。我说到了自己对于美丽女子的发自内心的热爱,并告诉她一个秘密:找些适当的理由,走到大街上,无目标地坐上任何一辆公共汽车或者整天地坐上地铁在地下穿行,目的只有一个——寻找美丽的女子并且在远处看上一眼或者两眼。我甚至建议她,探寻一个不曾婚娶的男同学的意向:是否愿意放弃中学老师的职位到一个财富遍地的城市经营公司。我认为,她可以给她的同座打电话,多年不见,说说,说说会很有意思的,我的语气有些急切,她在电话的那头窃窃地笑。说的时候,我一点点地重新发现了自己,我把这归功于游戏,一个好的游戏具有重塑游戏者的功能。我开始喜欢这个游戏,并对成为一个优秀的超级游戏玩家首次充满信心。作为总结,或者开始,我们再一次回到了往事,议论起“倒流的时光”这个命题,一如从前的每一个电话。只是这一次,因为游戏高潮的瞬间出现,因为我突如其来的专注和投入,往日时光更加清晰,往日风物更加生动。
  游戏终将继续,直到我再次敷衍,重新厌倦,也许那时,新的意外又将出现。就如让-保尔•杜波瓦呈现给我的:《一个法国人的一生》。
  2006.11.22
  


转自: http://www.icpdf.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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