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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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
　　
　　 文/李剑鸣
　　
　　一
　　
　　后天是我的生日。后天我就四十岁了。
　　最近我越来越觉得身体不对劲。我的手经常莫名其妙地发抖。烟头，报纸等物常常会从我手里掉下去，而我还没有发现。最严重的那次是前天，居然连老婆刚买的茶杯也给摔碎了。为此，我老婆大发雷霆，差点跟我离婚。
　　我老婆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她属于那种小肚鸡肠，沉不住气的小女人。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她就会大动肝火，没完没了地吵起来，真烦人。而这回被我不小心摔碎的杯子，恰是她刚给我准备的四十岁生日礼物。
　　我知道她又要发火了。当时她正坐在地板上剥葱。最近她不知道怎么搞的，整天地坐在地板上剥葱。昨天我就问她，又不做饭，剥那么多葱干什么？她说，没事干心里憋得慌。我说，你是享清福享出病来啦。她就又絮絮叨叨地唠叨起来。这么一来，我都不敢再跟她说话了。
　　我看到她的眉头皱起来，额上的皱纹就组成了一个王字。王字的出现是一个不好的信号。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她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问题，突然要跟我做那事。我说，算了，我瞌睡得很。我老婆偏不，使劲地摇我的脑袋。我急了，就说，你这么欠×啊你？我老婆脸上就出现了王字皱纹。我吓了一跳。我从来没见过我老婆这副可怕的样子：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半张着。她的胸腔起伏，像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响起来，越响越重。我还没来及说句服软的话，我老婆一巴掌就扇在我脸上。
　　我老婆从来没打过我。这是第一次。这个始料不及的第一次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我我半天没反应过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老婆已经睡了。我本来想跟她谈谈。我以为她可能在外受了委屈。人都有个心绪不顺畅的时候。她不痛快了，打我一下泄泄气又有什么呢？只是，在我摇她起来，说我们谈谈的时候，她又打了我一下。打的却不是脸，是手，她打在我的手背上，说，滚开。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这次她没有用手打我，而是把手里的几根葱扔过来，打在我左边的腮帮子上。至今我总能闻到一股葱花味儿，那味道怎么也洗不掉，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去摸腮帮时，那里有一些黏黏的液体，是葱的汁液。
　　我老婆说，你不想过了吗？你是不是外边有人了？
　　我说，我没有。就要去洗脸。
　　我老婆挡在我面前，说，今天你给我说清楚，这日子到底过不过了？你成心摔了我买给你的礼物，还没用你就摔了，觉得不好是吧？你有别的女人了就觉得我不好了。
　　我不理她，绕开身去了卫生间。洗脸时我发现有几根胡须脱落了。胡须拌在葱的黏液里，很恶心。我使劲用手去搓左边的脸，葱花味儿始终搓不掉，倒是更多的胡子碴儿被搓下来。用香皂，用毛巾，用我老婆的洁面乳都不起作用。后来我就不再搓了。我想，既然胡须在脱落，我干脆把它剃掉算了。没胡子倒好，免了刮胡子的麻烦。我还想，要是没头发，那更好，少了理发的麻烦了。
　　事实上我真觉得这些琐事烦人。我很少洗头。早上起床，甚至洗脸刷牙这样的事情都懒得去做。我又不出去见人，洗干净脸蛋做什么？又不出去跟女人亲嘴，刷牙干什么？这些事情做起来又费劲又没有意义。有时候我实在想不明白，人类干嘛没事找事地弄出这么多穷讲究来？没事，静静躺着看看报纸多好？躺着睡睡觉多好？看看电视上网聊聊天磕磕瓜子晒晒太阳多好？
　　我老婆却总是看我不顺眼。只要我一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就会拔掉电源插头，说，再这么躺着都肥得赶上猪了。
　　我的身体确实很胖。先前我不这样。刚结婚那时我的腰围只有70厘米，买裤子时常常找不到这么小腰围的裤子，所以大多时候我的裤子总是订做的。那时候我老婆成天抱怨，订做的裤子腰比买的价钱贵。她说，你是猴子转世怎么的？怎么就生这么个穷气的德性？
　　我老婆这个人真不讲道理。我瘦的时候吧，她骂我穷气，猴子转世。现在我胖了，她又骂我是肥猪。女人想骂人，怎么着都是能找到理由的。我不跟她计较。
　　那时候我们还很穷。我老婆没工作，就跑去小学门口卖油炸洋芋片。她把洋芋片不叫洋芋片，叫薯片。卖薯片一天能赚个把零钱，她用那些钱买了化妆品。那时候她早出晚归，整天累得要死。我心疼她，我说老婆你别去了，冬天那么冷，还得在冷水里洗洋芋，手都冻裂了。但她执意要去。她说，挣一点算一点。那时候她脾气很好。
　　我的身体越来越糟，腿发软，没劲。从客厅走到厨房，都要出很多汗。
　　我想我一定是病了。在这件事上，我对我老婆一直守口如瓶。如果我现在告诉她我老出汗，他一定会以为我是在外边乱搞把身体熬垮了。不是的，我对天发誓我在结婚以后就从来没有碰过别的女人。但是，她不会相信的。结婚以前我确实乱搞过，但那时候年轻。谁年轻时没有几件荒唐的事情呢？只是，我突然会想到一个姑娘。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很年轻，从一楼跑到十五楼的楼顶去看鸽子，一点都不累。有时候，我发了豪气，还会背着她上几层楼的。
　　那时候我们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上中学时，早上从家里出来，背着书包和大饼，一路小跑去学校。十多里地，我一天往返两个来回。哪里像现在，出门有汽车接送，上楼有电梯，做饭有保姆。有时候家里的吃腻味了，打个电话楼下的酒店就会把菜送上门来。那些服务生服务质量可真周到，顾客就是上帝啊，为了挣个把小费，他们恨不得喂上帝吃饭。
　　跟现在比起来，那时候真穷啊。什么都没有。别说汽车了，那时候连自行车都很少看到。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动手。MZD也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那时候，每天放学我都要去割草，喂猪，喂羊，喂鸡。一到星期天，就赶着猪羊鸡们上山去放。我得紧跟着它们，寸步不离，生怕它们糟害了别人家的庄稼，那就麻烦了。那时候我的腿真好，一人高的山坡，鸡能飞上去，我也能飞上去。
　　我们家院子里有棵酸梨树，十几丈高呢。我双手抠住树皮，两脚一攀，嗖嗖嗖几下就爬上去了。说飞檐走壁，一点都不夸张。至于翻墙偷桃子，下水摸虾米，更是小菜一碟。这并不是说我能耐。那时候，所有的小孩子都这样。天天跟山打交道，跟树打交道，跟水打交道，不会这些怎么能行呢？本事都是逼出来的，那时候太穷了，没有本事是不行的。比如我吧，我爸爸解放初就上吊死了，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妈妈和两个妹妹，都是老弱病残，我不干活怎么办？上中学那时候我都是一个人下地干活的，我们家是地主，没人来帮忙。我爷爷又是个瘫子，我奶奶眼睛瞧不见东西，都要我妈妈照顾。还有两个黄毛丫头，那时候她们才屁大一丁点，能做什么？最多也就跟在我后边打打下手，正经力气是出不上的。
　　我一个人一天能割掉一亩小麦，还要分四五次从山上背回家里。碾场没有牲口，我就自己拉着碌碡。扬场时赶上风不大的时候，我就让两个妹妹用簸箕扇。麦子碾好刚码进屋，又得摘了酸梨拿去城里卖，给我那两个妹妹换学费。
　　我们家是解放后下放到乡下的，离城四十多里地。每天我都背上满满一背篓酸梨，天不明就出发。遇到情况好的话，小半天就能把一背篓卖完了。中午之前匆匆赶回家吃了饭，下午再背一背篓去卖。当然得腿脚勤快，酸梨可不经熬，容易朽。如果不及时卖出去，就开始朽了，烂了，猪也不吃的。
　　说到猪，我还想起来，那时候的猪肉可真香呢。我们家虽然喂着两三头猪，但到过年时就都卖了。过年时，我妈妈从城里肉市上买一个猪头，一些诸如肠子肚子肝脏等下水，煮上一锅。那时候可不比现在，光香料就几十种。那时候煮肉只放一把盐。肉煮到八分烂，我就谗不住了，捞起来就啃。扯一块在嘴里嚼，汤得我龇牙咧嘴，但是香啊。那肉是有弹性的，有弹性的肉吃到嘴里才叫肉。而且，是那种让人永远吃不够的肉味。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那时候的猪肉为什么就那么香呢？我的牙真好，能把骨头嚼烂，吸掉里面的骨髓。
　　现在不行了。一吃肉就塞牙缝，牙疼得要命。现在的肉越来越难吃了，一股猪油味，泔水味，猪粪味，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乱七八糟的味道，就是没有先前那种勾人谗虫的肉味儿。我儿子只要看见肉，就掩住鼻子，好象闻到了屎一样。我老婆为此很生气，她骂儿子，说，你要生在你爸爸那阵子，吃屎都没地儿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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