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房子和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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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房子和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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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头
　　
　　老家坐落在乌蒙山区的某处，地名叫粉笔岩。县志上载，此地原名分兵岩，当年诸葛亮南征，在这里分兵两路，故此得名。这种说法在老家的那些上了年纪的“宿儒”间流传较广，然而缺少佐证。我还是比较喜欢“粉笔岩”的这个名字，直接，形象，亲切。
　　粉笔岩自然有岩。白色，连亘好几里；垂直，高处三五十丈，低处也不少于十丈，顶部呈曲线。远看，如一道巨大的屏风。或许是大自然用他的鬼斧猛力一劈，一半灰飞烟灭，另一半却岿然不动，一站便是千年万年。
　　岩是绝对垂直的。站在岩下仰望，天空自然又少了一半，却无一点压抑之感，连亘的岩石如巨大的胸膛，让人想依靠。半空中的岩缝里，偶或斜刺长出一棵树来，却是那种坚硬的九把刀或猴栗，像被牢牢地钉在岩石里一般。从前岩上常有猴子在石壁上攀缘，如今人多了，猴子就绝迹了。
　　我曾一个人由东到西，顺着岩脚走过。岩脚无路，乱石嶙峋。乡人传：在岩脚乱石之下的某个洞穴，藏着财宝无数。这只是传言，众人只是说说，自然不信。然而这个美丽的传言却也增添了粉笔岩的神秘。走到将近一半时，看见一个洞穴，像用凿子平凿进去的一样，门口有残香的痕迹。八十年代初，岩脚的某洞穴突然出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仙姑”，村子里百姓如有小灾小病，就带上粮食或钱财去求医问药，据说很灵。我想这里应该就是老“仙姑”的藏身之所吧。可惜那时候我还小，虽然极力想看看仙姑长什么样，大人就是不准去，说必须是求医问药才可以，否则会有飞来横祸。后来“仙姑”突然神秘失踪，几个月之后有人看见她在县城国营旅社的门口卖狗皮膏药。
　　很多地方的名字都跟它的外形特点有关，粉笔岩便是。白色的岩石，粉笔一样。粉笔岩周围有五个社。这里海拔很高，多在一千八百米以上，有的甚至达两千一百多米，所以，一年里四季很分明：春暖、夏热、秋凉、冬冷。粉笔岩以石头多著称。除了一道笔直的悬岩，周围奇形怪状的石头也是琳琅满目。有些地方，庄稼就长在石头与石头的间隙里。某年，有个爱好摄影的小学老师跑到粉笔岩，骑着摩托车在乡间小路和山间乱蹿，把那些石头的影子照了去。后来，县旅游局的人就来了，再后来，省里什么报的记者也来了，不仅照了相，还写了文章，把一张报纸塞得满满的。于是，这里有了一个比较官方的名字：小石林。因为云南早已经有一个石林了，所以这里就只能叫小石林。
　　或许，这些石头就是传说中的宝藏。老家的人很纳闷：我们一直生活在风景如画的地方，为什么之前却不知道？
　　去年的七月，我们驱车去昆明的石林。恰逢彝族的火把节，那里人山人海。我们瞎逛了很久，没有找到卖门票的地方，自然就没能进景区瞧上一眼。问路人，大多跟我们一样，知道的，也没心思带我们去。看见一处人很多，却是斗牛场，牛在跟牛打架。关于牵牛打架，小时候在老家的岩背后放牛的时候就经常干，所以提不起一点兴趣。倒是女儿第一次见，坐在我肩上看了好一会。
　　石林的石头，跟我老家的石头有什么两样？
　　
　　房子
　　
　　八十年代以前老家的房子都一个格局：中间是两列木架，四周是石头墙壁，上面顶着草，竹叶草。
　　木头架撑起来的时候，要举行上梁的仪式。梁木一般是由房主人的舅舅或舅子送来。上梁的时候要抢梁。先把梁木吊上去，然后送梁木的亲戚为一派，主家为一派。时间开始，看哪一边先放上去。梁木虽然也像拔河一样被两边拉过来拉过去，不过安全第一，很少听说过有出事的。上完梁，就开始一个小孩子最喜欢的游戏：丢抛梁粑。抛梁粑是高粱做的，富裕一点的人家就用糯米做。里面有的包裹了硬币，有的什么也没有。鞭炮一响，房子上的人就把抛粮粑丢下来，下面的大人小孩就一窝蜂去抢。抢到有硬币的自然高兴，没抢到的也很兴奋，毕竟这是一个快乐的游戏。
　　墙是石头砌的。石头到处都是，花不了多大工夫。粘合的泥浆由石灰和烧过的煤炭灰烬混合而成，都是就地去材。砌石头墙跟砌砖墙是两码事，砖头四方、平整；而石头大小不一，表面高低不平，需要用锤子敲打。所以手艺高的工匠在老家很吃香，一年有干不完的活。有的工匠自恃手艺好，因此价钱要比别人高些，而且每天要抽什么烟、喝多少酒、吃多少肉都有明确规定。饶是如此，也不乏有请的人。不过，大家还是喜欢那种手艺又好、工钱不高的工匠。
　　墙砌好，就开始盖房。老家的泥土是黄土，烧不成砖瓦；由于海拔高，冬天会结冰，瓦房也不如草房保暖。草是竹草，老林里一大片一大片都是。遇到谁家要盖房子，一个社的各家各户就主动抽出劳力来，帮房主人砍竹草，只砍一天就够了。房子不高，就两层，下一层住人，上一层堆放杂物。房子们横七竖八地立在乡村，头顶着草帽子，远远看去，矮矮的，像是匍匐着，跟土地耳语。
　　我家的老房子建于五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末，虽然父辈们大多进城工作了，可是父亲却因为犯了点事被开除了公职，只得回乡下老家。老房子太窄，到八十年代初父亲决定建新房子。一般房子都是一丈七尺八，我家的是一丈九尺八高；一般的房子屋檐矮，窗子小，我家的屋檐高，窗户大，还是玻璃窗。八十年代城里已经有电视机了，父亲甚至也在墙上设计了一个电视柜。因此，我家房子的设计在当时的老家是很超前的。房子还没完全修好，我们就搬了进去。由于我们兄弟姐妹多，读书的多，父亲再没钱去装修房子，只好将就着住。别人家早买电视机了，黑白的换成了彩色的，父亲设计的电视柜里依旧空无一物。直到九十年代末，弟弟都成年了，六十岁的父亲又才重新开始装修房子：把草换成瓦，把墙壁粉刷过，把土地板筑成水泥地板，又在两边增建了厢房。原先设计的电视柜自然装不下大的彩色电视机，只好请工匠把它补起来，电视机放在了专门买来的电视柜上。
　　我们家的房子被父亲装修得漂漂亮亮，可是住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兄弟姐妹都出了门，工作、读书或者漂流。没挣钱的，在外面拼命打拼，要为自己寻一方天空；而挣了钱的，再也不愿回来，把城市当成了自己的故乡。偌大一座房子里，只有年逾六旬的两个老人。有一回我跟母亲开玩笑说，我准备回老家学校教书，母亲竟信以为真，高兴得不得了。前几天跟哥哥打电话，说到父母，老家的房子，还提到给父母准备棺木的事。他们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知道哪天就会离开人世。哥哥说等稍微空闲下来，他要把我们老家的房子改建成两层或三层的平房，建漂亮些。我说都没人住了，还修它干什么。哥哥说，不为什么，只为纪念。
　　老家差不多没有草房子了，多变成了瓦房，还有的是平房，两层的，三层的，都装饰得非常漂亮。而那些残存的草房子呢？它们歪歪斜斜地立着，像年迈的树。
　　
　　乡愁
　　
　　我不喜欢说“家乡”或“故乡”。它们对于我来说，都是比较模糊的概念。我喜欢说“老家”。老家在我的心里的定义是清晰的，它指的就是粉笔岩，一个由五个社组成的连亘的大村庄。
　　我工作的地方离老家只有六七里，站在门口，就能够看见老家那道惹眼的白岩和稀稀疏疏的石头房子。老家真小，如果把它画在地图上那就更小了。可是我却如此眷念着它。当年我从学校毕业，其实是有机会到更远更好的地方去工作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就选择了离老家不远的这所中学。
　　老家已没了多少亲人。二叔一家已不在老家，三叔一家已定居在昆明，幺叔一家只有幺婶一人守着老屋，我的兄弟姐妹也都天南海北了。老家只留下爸爸、妈妈、奶奶和一个婶婶。我呢？虽然这些年我的工作环境没有变，可是，我的一只脚踩着老家的黄土，另一只脚已不知去向。而那些长眠在老家土地里的祖宗们，早已沉默不语。
　　从八十岁起，奶奶再没离开过老家的土地。八十岁以前，奶奶的身体还很硬朗，去过县里去过市里也去过省城里，之后就没去了。奶奶直言不讳地说：怕死在外面。在我们老家，老人认为一个人如果死在异乡，那么他的魂灵将不能回家。奶奶还惧怕火葬，而城市里的老人死了，他们的尸体大多会被熊熊烈火烧成灰烬。
　　那年远在昆明的二叔回老家看奶奶。刚进家门，一见奶奶，他就靠在奶奶的肩上，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孩子一样。然后，他大碗的吃着苞谷饭，腊肉，像要把整个老家都吞进肚里。奶奶看着他的吃相，脸上的沟壑里，也浸满了清澈的溪水。
　　　　老家的土地上，有几条小溪永远在流淌。它们从岩缝里钻出来的时候，呼啦啦地唱着歌，奔向远方，寻找大海。它们什么时候才会流回来？倦了的时候，它们是不是也会有乡愁？二叔终于还是离开了老家，经过一条小溪，他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天空，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许久，他俯下身子，饱饱地把溪水喝了个够。然后，拿出一个瓶子，满满地装了一瓶。他说，他要把水带回昆明喝。二叔装水的时候，表情很凝重，装满了，倒出来，再装满。然后，使劲拧紧瓶盖。
　　一个瓶子，怎能够装尽老家的山山水水？
　　我从来没有长久地远离过老家，现在，站在我上课的学校门口，稍微抬头，老家的景物便尽收眼底。隔三差五，我还会回一趟老家。有时候，我也会陪父母在在地里干干活，与邻居说说话，与妇女们开玩笑。老家的每一条路、每一间房、每一个人我都熟悉，我听得出老家每一种鸟的叫声，辨得出每一口井水味道的不同，嗅得出每一种作物的气味。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老家离我越来越远？
　　某一个阳光暖暖的中午，村子格外安静，我一个人站在我家老屋门口的小丘上。母亲开始喂猪，父亲坐在门口，用竹蔑编制着家什。此外，便是异常的安静和静止。我突然想起年轻的母亲站在大门口梳头发的情景。她的黑发荡漾，像飘动的柳条。然后我想起一个已经死去的老人，他常常坐在自家门口的矮墙上吹唢呐，而那曲熟悉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在我的耳边反复响起。我想起过年时的鞭炮，它们被我们兄弟几个的火柴烧得鬼喊呐叫。我想起我们兄弟姐妹穿着开裆裤，远离心事的从前。而此时，在我的眼前，仿佛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村庄。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说我的感觉：我站在空荡荡的老家的土地上，我想起曾经的村庄和村庄里的亲人们，而今，亲人们已把老家揣在怀里去了天南海北。所以，在我的心里，装满了沉甸甸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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