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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韦庄传世名作不可谓不多,而我特别赏爱这首小令。初读这首词时觉得那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在自言自语,后来再读这首词时,仿佛觉得自己在倾听老友诉说惆怅往事。把玩既久,体会渐深。今试析之,与同好分享。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开篇便自不凡,话匣子一打开便点明现在要讲的是往事,而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皆一一列出,不蔓不枝,极为简约。通观词人当年遭际与传世华章,端己曾经历不少良辰美景,而晚年回想往事之际,对那年深夜之花下记忆犹新,只缘当时有幸认识谢娘(谢娘,不妨理解为心上人之代称,并未见得就姓谢也)之故。
“初识”便能在“花下”相谈竟至“深夜”,非一见钟情而何?这也难怪词人历尽忧患之后对谢娘仍旧深情款款。“下”,“夜”,“谢”三个上声韵则极为适切地表达了词人对谢娘念念不忘之情。“下”,“夜”二韵与词人打开话匣子之际之激动极为吻合,而后换成较为低回之“时”韵,则可见词人稍稍激动过后便已完全沉浸在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中了。
同时,“那年”一词也有值得解说者。词人于此处仅用较为模糊之“那年”一词,而不像在《女冠子》词中那样说得那么确切“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原因约有二端:一者,此词所写者,乃饱经忧患之后对睽隔久远之爱人未曾断绝之怀念,而“那年”正予人似远还近之感,而彼词所写者,乃思妇对游子“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李商隐诗句)之情怀,此一情怀于特别日子终于爆发出来,故写出确切时间,以示相思之苦,相怨之深。二者,此词用游子之口吻,而彼词拟思妇之声情,女子细心而男子大意(大意并非薄情之代名词),所谓结婚周年纪念日大抵只有女方记住,此理或可相通。男方虽未能记住结婚周年纪念日,韦庄虽未能记住与谢娘相识于何年,然则,于其时之情事必未曾忘怀也。
故韦庄随后便写下一直萦于脑际之动人情境:“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这实在是两句绝妙好词,寥寥几笔便把明丽多情的谢娘刻画了出来,这是韦庄词他人难以企及处。水堂,给人的感觉是何等清凉;画帘,给人的感觉是何等温馨;画帘垂,给人的感觉又是何等静谧。水堂后接西面而不说东、南、北三面,似仍有值得解说者。一者,“西”之一韵,上承“时”下接“垂”“期”,四韵相押,更见词人当时今日沉浸之情;二者,两位有情人夜深相恋之际,四目相对之外,自会不时抬头望月,则所见者,必为水堂西面之画帘,迨无疑问。
面对如此良辰美景,两位有情人心有灵犀,默默携手相期永好,一切尽在不言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认真考究起来仍有一厢情愿之嫌,而“携手暗相期”就不同了,给人两情相悦不用语言之感。韦庄何幸,身处战乱之中仍能遇见明丽多情之意中人,虽说未能与之偕老,然而这一美好遇合毕竟成为永恒。我也何幸,生于千百年之后,仍能通过此阕小令感受永恒之爱!
谁知好景不长,刚刚相识相期之人不得不就要分别了。“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莺声平日何其婉转动听,这时也变得恼人了,月色刚才何其温柔多情,现在也变得冷清了。晓莺催人起,残月伴我行,能不令人惆怅万分么?而我们这样一别之后,就再也没能联系上。词人于此处很自然地换成特别激越之入声韵“月”“别”,表现了词人今日思之犹难以自已之情怀,是则又可见词人当时之惆怅。词人于“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之后更补上一句“从此隔音尘”,遂把生离之境之情定格于脑海中了。
“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如今我也流落他乡,你也流落他乡,想来,我们再也没法相见了。前句连续三个去声字把音吊得极高后再接两个平声字,后句连续两个去声字把音吊得很高后再接两个平声字,给人极为沉重的失落感。而“人”,“因”与“尘” 这三个韵脚把这两句与上一句打成一片,则可见词人与心上人分别之后一直未曾忘怀之挚爱深情。同时,这三个韵脚还隐约透露词人对无常人生无可奈何之沉重低回之情怀。
相知相期之人竟不得不相别,是什么造成的呢?联系历史,我们不难得知,是战乱使词人与他的知音不得不分离。如果说当年端己写“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时还心存希望的话,那现在写“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时便心断望绝了。其间沧桑,大概很少有人会得了。
端己词之所以如此动人,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在追怀人世间最美好最动人的感情——爱情时,充满沧桑、充满忧患,低回而又激切,深沉而不做作,将忧患意识与爱情悲剧揉合一起,通过写爱情的美好,遇合的短暂,生离的无奈,追忆的缠绵,从而写尽人世的悲欢与无常,可以说到了爱情词的极至,其五阕《菩萨蛮》如此,这阕《荷叶杯》亦如此。这种成就,莫说别人,就连最善写怀旧词章的痴人晏几道也望尘莫及。拿小山词代表作《临江仙》与此阕《荷叶杯》相较,则可见此言非虚。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小令,赏爱者极多,我所钦服的说词名家缪钺先生就曾评此词云:“用淡雅超逸之笔,写真淳柔厚之情,其境界超出于五代、北宋词人的一些同类作品。”而后生却不敢苟同。“淡雅超逸之笔”,惟卒章二句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无愧此评,而“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诸句,雅则雅矣,而给人不堪重负之感,何淡之有?遑论超逸!有故作姿态之嫌。而其情之“真淳柔厚”也就随之大打折扣了。纵观全词,其意不外对月怀人,其情不外缠绵孤寂,与端己《荷叶杯》一词以忧患意识为底色写爱情悲剧相较,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而“其境界超出于五代、北宋词人的一些同类作品”也就成为虚语了。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写到这里,笔者心生一结,想提出来与读者诸君参详参详。晏小山其人生经历不可谓不丰富,曾经华屋丘山,亦颇有正义感,不满新政之弊,受同道小官郑侠之牵连而甘遭拘禁。然而,其词集中满堆风花雪月之篇,而难见忧世伤生之章。莫非痴人小山回忆往事之际,沉浸于儿女情怀竟至难以自拔而无暇顾及眼底风云?抑或小山自觉无回天之力救治内忧外患的宋王朝而甘堕温柔之乡?当然,这是题外话。
其实,端己这首词也可以当作慨叹遇合之作来读。古人最为讲究遇合,如君臣遇合,爱情遇合:遇而合者如孔明玄德,可歌可羡;遇而不合者如陆游唐琬,可泣可叹。而端己此词写的正是爱情遇而不合者,以弥漫的笔力写相遇之激动难抑,相期之默契和谐,相别之依依不舍,相忆之绵绵不绝,相见之遥遥无期,如泣如诉,不绝于缕。由此遇合之难得更可见遇合之可贵,想想我们确实应该珍惜上天赐予我们的一切而好好生活。
[ 本帖最后由 yoyo 于 2009-10-16 21:21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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