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生命不能表达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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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迹，生命不能表达之痛
　　弟弟的身上有一块大拇指大小的胎记，月亮形的，在小腿的内侧，边缘并不平滑，像一滴渗入毛孔里的沫汁——不过没有那么黑，调和了一层皮肤的色彩。隔远了看像月亮，可是凑近了一看却又像一只灰色的毛毛虫正蜷缩着身子酣畅淋漓的睡觉呢。弟弟刚朦胧懂事的时候，亲戚朋友就逗他说：要是以后在大街上走丢了，也能凭着这块胎记找到他，哪怕是失散很多年，也能凭这块胎记相认。虽然只是说笑，但我知道妈妈心里是很犯别扭的：好好的在一起，怎么会走丢或者失散呢，甚至有时候，当他们在弟弟面前拿这样的话逗趣时，她都会这样埋怨；虽然只是说笑，可当弟弟懂得了“我”这个字的概念之后就开始到处的去炫耀，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认识他，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似的，看他得意的样子，到是真的有点儿嫉妒。就像看到同在异国他乡漂泊的朋友在生日时突然收到了一张从故乡寄来的温馨的贺念卡快乐而幸福的样子，自己心里会酸酸的一样。人们都希望自己被记住，希望别人心中有自己的影子，希望在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点的痕迹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来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弟弟的胎记就是一个这样的证明，他比别人多了一份记忆，这是平凡人幸福。
　　欣赏着自己的痕迹，就像欣赏着自己的生命，生命因为有了可以看见，可以触摸到的痕迹似乎显得更加的有意义了。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比较实际一点儿的就是它至少可以勾起一份牵挂，可以消减几丝孤独——而这已经占据了心灵的三分之二。另外一分则是虽人对自己的惦念——如果你没有感觉到别人心中的这丝痕迹，那么只能说明你还不够真诚。
　　所以，我们煞费苦心的制造着痕迹，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属于自己的，就像那张时时刻刻都装在口袋里准备递送出去的设计精美的名片一样属于自己的痕迹。照片，雕塑，录音机，回忆录，这些可以记载痕迹的物品；还有石屋小桥、高楼大厦、飞机太空船这些人类生活和文明的痕迹；甚至是人类自身的繁衍生殖，不也是我们在延续自己的痕迹吗。
　　像秦始皇，埃及国王那样开天辟地的大人物们，当然比我们这些普通人有更多的机会去制造一些让人们记住他们的痕迹了。兵马俑，金字塔，人们在记住这些世界奇迹的同时也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这些耸立在历史和现代之间的辉煌建筑，在冥冥之中实现着它们主人的夙愿。只是写到这里时，我又想起了藏克家前辈写的那首诗，大家都很熟悉的只是写在纸上的几行字迹，我就不再累赘，只摘抄其中几句：“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想不朽”，但是“把名字刻入石头的，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不过，还被人记着的那些痕迹当然也有它的价值，历史的痕迹虽然往往是沉重得让我们承受不起，但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更需要这些痕迹，需要这些痕迹来警醒今天所做的一切。
　　朋友的朋友喜欢涂鸭。不知道是谁给那种在墙上“乱写乱画”的行为起了个这么卡通得像童年一样的名字。正像它的名字一样，在这个凡事都一本正经的城市里，“涂鸭”仍然被看作是一种有点幼稚甚至是恶搞的行为，在那些写满标准的口号和贴满商业广告的墙壁面前，“涂鸭”就像一只丑小鸭摇摆着身体悄悄的黯然神伤的走过。每次和他见面，他都会兴致勃勃的规划自己的涂鸭理想，他说要把城市的每一面墙都变成花坛，他说要让城市每条地下通道都芳彩四溢，他说要把这座城市涂得你流动的漫画——一些有点儿不切实际的想法，一个我们丢失了多年的梦，似乎最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被理解，意识到自己在别人面前有些可笑，所以喝一杯酒，说句再见就走了，像一阵都市红灯绿酒的夜风。留恋着，却又没有找到留下来的理由；尴尬的，那些在为自己的理想寻找归宿的长头发们；流浪在街头，模糊的，背影就是他们的痕迹。
　　突然有一天打来电话叫我们过去帮忙，很兴奋的，朋友的手机都被他的声音给震动了。那是一条已经被繁华遗忘的小巷，那是一面可能即将被拆除的石灰墙，他一副卡通工人的打扮招来小巷里偶尔经过的一两个人好奇的目光，我们都觉得有点儿窘迫不安。但他却还那样执着的保持着一种酸酸的热情。也不管我们是否愿意，就给我们每人手里塞了一把硬毛刷，然后招呼道，“嗨，兄弟，快点儿，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堵快要拆掉的墙，没有人会管我们的，只管画就是了——不过你们的任务就是帮我把墙上的毛刺和污点磨干净——喂，别愣着啊，今晚上我请你们去吃冷锅鱼还不行吗？”
　　一堵快要被拆除的墙。他涂得那样的认真，就像读幼儿园时完成阿姨的那幅铅笔画一样的认真。
　　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我到柜台去结了账。然后和朋友把他扶到了住处，也是一间租来的单身房，也是一只寄住在这里的燕子，只是在冬天来临时，他也不会飞离这座城市。
　　生命需要表达，用一种很自我的方式，留下一种希望被理解的痕迹。可是很少有人能碰到这样的机会。
　　小猫咪从五楼的阳台上摔下来时，我们在院子里闲聊，说具体一点是，我正在观看两个老人的棋局，聊天的是妈妈和几个阿姨、老奶奶。小猫咪不是一只猫，而是邻居胡阿姨的四个月大的女儿，只因为她生得太可爱了，而且总是和他们家的那只蹦蹦跳跳的花纹猫形影不离，所以大家都叫她小猫咪。聊天的人中间就有胡阿姨，她本来是在厨房里做晚饭的，却突然发现没盐了，于是就跑到楼下的小卖铺去买盐，买到盐之后，就顺路的和院子中的阿姨聊了几句，悲剧就发生在这几句话之间
　　胡阿姨本来是在阳台上安装了特别防护栏的，铁丝网状的。除非小猫咪能变成一只小毛虫，否则是绝对不可能爬出防护栏的。可是，她的妈妈却犯了一个再也没有机会改正的错误——有些错误是一次性的，没有改正的机会。她在防护栏上安了一个简单的开关，只需要搬动一下，就能打开铁丝网，外面是平行的三根铁护栏，但那是为大人设计的。四个月大的小猫咪对那个开关太好奇了，于是晃晃悠悠的把小手托在上面，拧啊，转啊，终于动了一下，铁丝网像变魔术似的哗的就打开了，她拍着柔嫩的小手，笑着又重新倒坐在地上，于是她也懒得站起身来了，而是用她最拿手的本事翻过身子就朝前爬去，就像一只小猫咪一样，穿过了铁栏之间的空隙，眨眼之间变成了一只蝴蝶，飞进了天堂……
　　听到了“咚”的一声，比花瓶摔碎的声音都让人心痛，可是没有留下碎片，而是一滩露水似的血迹……
　　一个月之后，胡阿姨和她的丈夫就搬走了，这么大的一个城市，这么大的一个世界，也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回来做什么呢，他们大概只想忘掉这里的一切吧，我也没有再见到过他们。所以对于他们，我到是一直在祈祷着两件事情，并不是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一是希望他们能再生一个像小猫咪一样可爱的宝贝，二是希望以后我和他们也不要再相遇了。
　　可是，这个世界是这么的小，小的我们无法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来隐藏那些属于我们自己的秘密，小的我们不得不拥挤在一起，用自己身上的刺去挑破别人心灵上的伤痕。
　　“小伟！”
　　“胡阿姨！”
　　惊讶，惊喜还有其他。
　　“好多年不见吧！”
　　“是啊，很多年了！”
　　“快叫哥哥——听到没有，快叫哥哥啊，乖孩子……”她手中牵着的那个孩子有点儿腼腆，看上去是那种非常非常安静的性格，可以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而不去搬弄那些生命的开关，“这孩子，见了生人就害羞，一点儿都不像个男孩子！”胡阿姨笑着说道。
　　“几岁了？”“快告诉哥哥，小猫咪今年四岁了！”
　　胡阿姨告诉我，小猫咪今年四岁了。
　　黑子，有点儿像一条小狗的名字，但他不是狗，而是一个人，一个我童年时候的玩伴。黑子的母亲有点儿疯疯癫癫的，这一直都是他身边我们这些调皮鬼们逗趣的笑料。黑子的确很黑，但他并不是像非洲人那种天生的自然肤色，而是因为他很脏，因为他只有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整天披头散发比他还脏的母亲，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总是也只有黑子去照料他的母亲。所以，他很少洗澡，一个可以说是相当于没有母亲的孩子，也没人会去管教，就像一株野草，自生自灭似的生活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
　　我们这些人是很残忍的，明明知道最让他伤心愤怒的事儿就是去讥笑嘲讽他的母亲是个“疯婆子”，但就是为了看到他被激怒而狠狠有去踢墙、撞树的样子，所以他身边的我们这些同龄孩子，甚至有一些爱嚼舌头的老村妇们总是在他面前说他母亲是个“疯婆子”，然后欣赏他发怒时可爱的子，残忍的哄堂大笑起来。偶尔，他也会朝某个正在笑得发狂的人扑上去，但他总是挨打，因为他很瘦弱，别人轻而易举的就能把他撂倒在地上。
　　后来，黑子突然不声不响的就消失了，扔下他的母亲。不过说来也奇怪，他的母亲自从黑子走了以后就再也不到处疯跑了，而是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自家破矮的土墙上，张望着空荡荡的路口，别人问她在看什么，她说在等她的儿子。这大概是我记忆中她最清晰的一句话，不过也仅此一句而已。
　　殊途同归。若干年后，我们在大城市相遇。他已经不再是那株野草了，而且看上去也白白净净的，因为他已经是百万富翁了，有足够的钱去洗桑拿浴。看到我，可能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我回去过！”黑子有点儿醉了，“可是她已经死了，别人说把她埋在后山，我去找过，可是连一个土堆的痕迹都没看到！”
　　“不管怎么说，她在地下有灵，看到你混到今天这个样子，应该也会很高兴了！”
　　“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我疑惑的看着他。
　　“就是扔下我妈一个人走了！”他的声音有点哽咽，一个大男人，也算是经历过一些大风大浪的人了，“就像现在她扔下我一个人走了一样！”
　　痕迹，是我们路过尘世时不小心掉在路上的那滴泪。
　　

原文作者所属博客:俊伟的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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