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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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
　　
　　童年的梦是从屋后开始的。
　　
　　如今回想起来已有些模糊，既记不清那梦的开头，也记不清那梦的细节，更无法触摸那梦的边际。只隐隐约约记得，是在一个早晨或者黄昏，我已开始呀呀学语；想独立行走，却又有点战战兢兢，不能自己；小小院坝，是我面对的广阔天地。摸爬滚打，一身尘土，我以一个农家孩子的传统方式，开始了生命之旅的序曲。先是目送父亲母亲从大门出去，又回来，失望和希望，哭泣和欣喜，都一次次地抛下又捡起。曾以为，这个世界都在屋子前方，在那扇简陋的篱笆门外。也许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或者被屋檐口一对调情的鸽子吸引，不经意间的一个回首，我看见了我家茅屋的脊，以及屋脊后面的竹林，竹林后面的浅山，和浅山头顶上缭绕的云烟。于是，我知道除了屋前，还有个屋后，那个充满神秘充满诡异令人向往的世界。
　　
　　屋前与屋后，被几间茅屋分隔。包括3间正房，一间转角，两间耳房。它们或为堂屋，或作灶房，或当卧室，各司其职。茅屋由一些用松树和桉树找成的排立支撑；排立间树杆和慈竹纵横交错，织成条块均匀的网；捆扎在网架上的稻草，铺陈出两面人字形的斜坡。那斜坡构成的空间，称为屋里。我们一家5口，就栖居在这屋里，亲密无间，老少无猜，相濡以沫，风雨无忧。这便有了一种家的安全，家的温馨，家的幸福；我幼小生命的归宿感，便在那斜坡下面发芽生长，拔节灌浆。相比之下，屋外的世界似乎要宽广得多，也复杂得多；至少，屋外有屋前屋后之分。童年的我，人在茅屋里一天天长大，心却总是在屋前与屋后间徘徊，纠缠不清，究竟是屋前的道路遥远，还是屋后的世界精彩。
　　
　　早先屋后曾有一口井，就在茅屋的转角处。那井我没有见过，关于它的话语，都是从父亲母亲的讲述里获得的。开始，它在我心中与嫦娥奔月，八仙过海之类传说并没有多大区别。当我有了一定的逻辑思维能力时，从父亲母亲谈到那井时的一脸遗憾与无奈表情，从屋后那棵老柏树下那个隐约可见的井口痕迹中，才逐渐把那井的存在，与神话传说区别开来。我整理出的传说碎片是，那井由红砂条石砌成，井底可放一张大方桌，外加4条长凳。井水丰盈，即便最枯季节，也足可供半个村子人畜饮用。据说，那井水来自盆周的龙泉山脉，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道关口的过滤，涤尽了一切污垢杂质，到达我屋后，已是甘甜如醇，清冽可鉴。无论铝壶，还是铁锅，经年使用，用那井水烧茶煮饭，竟永无水垢，甚至从不生锈。村里人畜，也少有怪病，长寿老人高过许多地区。
　　
　　可惜，那井后来被填了。不为别的，就因为那井在屋后；不仅仅是在我们一家的屋后，而且是在全村二十几户人家一字形排列的屋后。那时，村里很穷，日子过得紧巴。几乎每年春夏之交，井水最枯时，都要出现粮食青黄不接。有一天，一位阴阳先生路过这里，手执罗盘，在村前路口东张张，西望望，口里念念有词。有好奇乡人问其究竟，答曰，后井，后紧，这里的日子难过呀！意思是说，“井”、“紧”谐音，井在屋后，预示后面的日子会越来越紧。这消息一传开，乡人们一下懵了。穷怕了的乡人一下被推到了一个痛苦择抉的边缘：要么填井，要么继续过穷日子。那时正在破“四旧”，生产队长不敢张扬此事，又不愿眼看着这口屋后的井，害得全村人一直过穷日子。于是，队长偷偷找来村里几位年长的合计，果断做出了一个痛苦而艰难的决定，填井！据父亲讲，填井那天，许多乡亲们都满眼含泪。只是，屋后的井填了，在屋前新修了一口井，井水差了许多，乡人却并没有前“井”后不“紧”。真正的宽余，已是三十多年后的事了。
　　
　　装载了我童年最多梦幻的，是屋后的竹林。竹林与茅屋水乳交融，关系暧昧。茅屋以它的阳刚之脊，伸入竹林的石榴裙下；竹林则以它的纤纤玉手，在屋脊上妙曼轻抚。当然，它们的力度主要来自龙泉山脉。竹林与茅屋，都长在山脉的头部。屋后的竹林，山脉，就形成了一个梯级，一种动感，宛若横空出世的蛟龙。或者说，它们原本就是山脉的构成部分，没有它们，山脉就不完整。不信，你站到屋前思蒙河对岸的高处看看。山脉浩浩荡荡，逶迤而来，带给竹林非凡的气势；竹林围绕着屋子的三方生长，郁郁葱葱，形成一把浓郁的交椅；端坐于交椅上的房屋，便增添了不少安全舒适。据父亲讲，选择这个地方做屋基，先人们是很有一番考究的。当年湖广填四川，祖先们千里迢迢，从湖北麻城孝感乡迁徙而来，来到这蛮荒之地。“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人单势薄，环境生疏，能一代一代繁衍下来，不能不说在很大程度上，是靠了这屋后的竹林和一脉青山壮胆。
　　
　　童年时，常常随父母从前门进出，点数一个个艰辛的日子。屋后的竹林和山脉，却很少去，因为那时以粮为纲，而粮田都在屋前被思蒙河缠绕的坝上。偶尔，被神秘的竹林吸引，向父母提出到屋后，得到的回答往往是，去不得，去不得，那里面有老虎哩。让我壮着胆，第一次冒险进入竹林的，是一群栖息于竹林的白鹤。好像是在一个繁花生树的春天，每当天至黄昏，屋后的竹林便出现了一些白鹤。先是三两只，接着是七八只，然后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那白鹤羽毛雪白，嘴脚细长，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它们往往成群结队，突然出现在竹林的上空。先要做一些例行的盘旋，翻飞，轻轻降落，在脚爪快要触到竹尖的一瞬，又骤然展翅，重新攀升而起。如此反复几次，才各自选准了一枝竹枝，优雅地收脚敛翅，往竹林尖上一站。这时，黄昏屋后的竹林枝头，就出现了一片含苞欲放的白玉兰，在晚风下轻轻摇曳。
　　
　　顾不得什么老虎不老虎了，第二天一早，趁着父母出工之机，我便独自一人偷偷溜出大门，绕过耳房，到达屋后，顺着一条碎石小路钻进了竹林。白鹤显然比我起得更早，已然不知去向，只在竹叶与地面留下星星点点的鹤粪。有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竹叶间跳来跳去，不知是在捕食猎物，还是在调情。它们显然不是我一早来竹林的目的。先还有些怅然，有点失望，为这离去的白鹤。当看见竹林里另一番景致，才有了一些释然。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竹笋，蓬蓬勃勃，生机无限，若利剑，刺破土地，直指于天，带给人许多生命的向往；偶尔有一些笋虫，正四脚紧钳笋尖，专心向食，用损害一些生命，来延续一些生命；几笼竹林间，有一堆斗鸡菇，像是刚刚破土不久。这种蘑菇我刚吃过，是父亲出工带回来的。它清香，纯净，令人入口不忘。想不到它就生长在屋后的竹林里！
　　
　　徜徉于竹林里，我充满好奇。这里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新鲜。我发现，这屋后小山坡连着大山坡，竹林连着树林，小路连着大路。我不知道，顺着它们的指向再往前走，都还有些什么。但我坚信，屋后的世界没有穷尽，只能靠梦境去到达。屋子是圆心，从这里出发，无论往屋前行走，还是屋后前进，都有阅不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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