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二十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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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二十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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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淡忘一切。如果不能忘，那么估计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了。
　　??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当年的一些事就会穿过记忆的栅栏，让我重新去回想、审视、判别。那些我不曾仔细去看去听去想的，我曾不屑甚至有意地加以疏忽的，没有淡化模糊反而越发清晰明了起来。我终于明白，那些事我是忘不去了。
　　??一九八七年十月十四日，学校举行运动会，为期三天。我没有参加任何项目，属于可来可去的自由人员。
　　??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不好不坏。每次回家我都怀着憧憬。但是，几乎每次都是抑郁而归，回到学校晚上钻进蚊帐悄悄抹泪。
　　??母亲是因为得了脉管炎，无法下地干农活，才带上我和弟弟到城里投靠父亲的。有病而没有工作，一家四口全靠父亲一人微薄的工资生活，家境拮据可想而知。但是在我们这个家里最可怕的还不是贫穷，而是父母三天两头吵闹打架。父亲个性嚣张脾气暴戾，我们必须谨言慎行以免招来他的打骂。
　　 每逢父母吵架的日子我和弟弟在学校总是担惊受怕神情恍惚。
　　??我的家从没有给过我温馨快乐的感觉。记忆里堆满了父母的愁眉苦脸，争执吵闹，母亲的悲凄和眼泪。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的暴躁和打骂。
　　??可是，人总难免会抱着好的希望。失望得再多也还是会继续希望继续期待。
　　??十月二日国庆节我也回家的。那一次我意外地没有失望。
　　??一走进家门，我就感受到一种忙碌的气氛。母亲请了木工在做家具。这是我们这个贫寒人家十多年来头一遭上规模地办家当。家徒四壁的寒酸令年龄渐长的我和弟弟很有些自卑，我们早就盼望着家里能有所改观了。
　　??看到家里热闹的情形和初具雏形的一套家具，我很开心。
　　??父亲见到我说：“女儿回来真好，我心情都好了很多。”那语气真挚亲昵愉快，十分令我意外。
　　??母亲也说：“是啊，女儿一回来我胃都不痛了。”
　　??父母之间罕见的默契愉快虽让我惊诧，当然更多的还是高兴。只是父亲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弄不好下一刻他又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发雷霆了。
　　??但是一直到第二天我回学校我们都是在平静祥和的气氛中度过，没发生一丁点不愉快的事。
　　??吃饭的时候，父亲几次悄悄地打量我。他的神情有些奇怪。
　　??父亲是退伍军人，很瘦，筋骨却非常好，少有病痛。加上性格因素，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强硬、生冷的，象钢筋铁骨。
　　??但是那天父亲给我一种温和的感觉，他看着我的目光显得非常慈爱。这是从没有过的。
　　??只是那目光里又似乎夹杂着一些难言的成分，说不清具体是什么。
　　??父亲没有了一贯的抖擞和矍铄，整个人落寞而且疲软，仿佛被抽去了底气和支柱一般。
　　??父亲几次看我，我都感觉到了。因为父亲从来不曾这样看过我。悄悄的，小心的，慈祥的，和他平素的形象风格迥异。
　　??我觉得怪怪的。但是就这几个眼神和表情是不可能改变我内心深处对父亲的感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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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非常憎恨我的父亲，甚至是厌恶他。弟弟也是，母亲也是。
　　??其实三个人中父亲最喜欢我，因为我读书好。父亲虽然只有初中毕业，但是他一直非常勤奋刻苦，酷爱看书学习。他是典型的自学成才，精通书法和医术，远近闻名，亦有专著。
　　??我也爱学习，爱看书，字也写得好。
　　??在亲友同事面前父亲说到我脸上就漾起自豪和赞许的笑容。
　　??父亲一定以为，他对我最好，所以我应该始终向着他而不是我那重男轻女的母亲，因为他们之间不是同盟乃是敌人。
　　??在我少年时代，在我似懂非懂的那个年纪我是倾向于父亲的，因为母亲的偏爱弟弟颇令我伤心失意，也因为我和父亲之间真的很有些志趣相投。
　　??但是等我再长大一点懂事一些，我的感情就起了变化。
　　??为了母亲没有去看电影，害父亲空等了近半个小时。父亲怒气冲冲地赶到邻居家里，把在那看电视的母亲一把摁倒在他们家写字台底下，猛踹母亲的背脊。母亲无处可逃，被踢断两根肋骨。
　　??为了母亲把发黄的青菜扔掉，父亲骂她不知道节省，揪着她的头往砖墙上撞，致使母亲脑震荡。
　　??他心情不好一杯接一杯地泡糖开水喝的时候，我斗胆劝他不要再喝了，家里只这一点白糖。父亲认为我太老三老四居然敢管大人闲事，解下皮带就暴鞭了我一顿，打得我全身青一块紫一块。
　　??为了弟弟一个字写错他抄起棒槌就要打，我上前拦阻，他就一巴掌扇过来，打碎了我的眼镜：“我打我儿子，轮得到你来管老子？”
　　??愤怒中的我不再惧怕他的暴力，我大声地顶撞父亲：“他是我弟弟，我不许你打就是不许你打！”
　　??“我不打他就打你！”
　　??父亲拎起手连扇了我五个耳光，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倒在地上。晕眩中我听到母亲大声地嚎哭，接着就去撞墙……
　　??我和弟弟早晨很安静地坐在家门口吃粥，父亲突然提了一根扁担粗的棒头走出来闷声不响一人就给我们一棒。原来当年有一个落难在五七干校的书法名家曾写了一幅字给父亲，箱子里怎么也找不到，他认定是我和弟弟拿去玩掉了。
　　??母亲挪出了所有箱子及箱子里所有物品，最后发现了那堆被老鼠啃碎的大作帮我和弟弟昭了雪。
　　??我看得越来越明白。虽然母亲重男轻女，可是她不会象父亲这样蛮不讲理这样粗暴打人。我们这个家之所以会那么凄惨那么不安宁，都是因为父亲。是他一手造成了我们全家的不幸。
　　??比较而言父亲确实对我好一些，但是我觉得我不需要他这点偏爱，我只要他对母亲对弟弟好点，给我们一个安宁平静的家。
　　??这个最低的生活要求是我们当年最大的奢望。
　　??但是他偏偏要弄得我们忧心忡忡惶恐度日。
　　??我就这样开始同情母亲谅解母亲，高中毕业时我在同学留言本里留下的理想是：让母亲下半辈子生活得幸福。
　　??这是父亲万万想不到的。他压根没想到一直来跟他贴心的女儿会背叛他靠向敌对的母亲那儿去。
　　??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父亲非常开心。一天晚上他又跟我玩字谜，他写谜语我写谜底或者我写谜语他写谜底，也算是练字。猜错了就直接把纸捏成一团扔出窗外重新猜。
　　??我不小心扔错了一张。
　　??父亲象个孩子似地笑着说他去拣回来，可是等他转身我发觉我其实没扔错。但是我没有喊父亲回来，他愿意去后窗的草丛里去拣就去拣好了。如果他被毒蛇咬一口也无所谓，我这么想。
　　??父亲回转来的时候表情有些异样，但还是笑嘻嘻的：“这女儿怎么这么坏，没扔错嘛？怎么不叫我回来？”
　　??人与人之间好恶的感应是非常灵敏的。这一件小事，让父亲感觉到了我对他的疏远和冷酷。
　　??有一天父亲疾言厉色地问我：“听说你在小舅舅家对他们说你妈妈真是可怜，还边说边哭流了一大堆眼泪水？是不是？！”
　　??我承认了。
　　??父亲盛怒得有点气急败坏，不过没打我。
　　??我想他终于明白了曾经倾向他的女儿不再站在他这边了。
　　??这不仅仅意味着我对他的否定，也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我对他的感情。这是他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一份感情了。
　　??父亲聪明富有才华，可是他的个性使得他在单位里也受尽排斥，多年来始终抑郁不得志。这反过来又更加恶化了他的耐性和脾气。我想他大概无处可以发泄自己的怒气和怨气，就都往我们娘儿三个头上撒了。而这又导致了我们对他的怨恨和憎恶。
　　??其实一个人在单位里即使再不顺心，如果还能拥有一个温馨快乐的家，那就不会太悲哀。
　　??但是父亲偏偏愚蠢到自己亲手葬送掉了他本可以拥有的最后一个避风港湾。
　　??一个周末我回家，母亲又向我诉说，她身体不好，嘴巴苦得要命，想买个荔枝罐头吃吃，父亲就是不肯给她买。父亲宁可买两份早饭叫别人吃一份，也不给母亲吃……
　　??我相信母亲说的是实话。
　　??父亲很多时候说话做事都相当刻薄过分。
　　??就象我去大学报到的那天，母亲因为在做零工刚好走不开，父亲有时间，眼看我一个人那么多行旅他却不肯送我，临走还甩给我和母亲一句话：好人让你一个人去做！
　　??我知道他这是在赌气报复我的叛离。
　　??有一天父亲从外面回来向我和弟弟诉说路上的险遇，他差点被一堆突然散架的钢管压到。父亲似乎还心有余悸，可是又透着幸运避险的兴奋。
　　??我和弟弟听着不置可否。我心里想的是：“要是你被压死了才好。”
　　??父亲没有在我们脸上看到他想看到的兴奋和喜悦，我们的默不作声没有共鸣显然很令父亲尴尬诧异。他脸上的笑倏得消失了，掉入无声的沉默里。
　　??一天父亲很诚恳地对我说：“关樱，爸爸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但是爸爸这个年纪已经改不了了，你还年轻，以后千万不要跟爸爸一样。”
　　??我只差鼻子没哼出来：“你还知道自己错了？”
　　??我没理睬父亲，顾自走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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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庆节后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回味父亲那天那慈爱的眼神，那于我就好像是一份难得的礼物。
　　??可是我又隐隐觉得其中有点反常。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边走边想，快到家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异常的气氛。家门口聚集了一群人，其中一位熟人迎向我对我说：“关樱，你们家出事了。”
　　??听那口气就是不好的事。我担心是母亲出了事。
　　??“谁？我爸爸还是我妈妈？”
　　??“你爸爸被汽车撞了。”
　　??“噢。”我的紧张和担忧立即松弛下来：“只要我妈妈没出事就好。”
　　??我走进房里。
　　??母亲看见我就哭了：“关樱，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也落了下来。可是我的泪是母亲的眼泪引发的，我是为她的悲哀而哭，不是为了父亲。
　　??我和弟弟都提出想到医院去看看父亲。不是出于关心，只是想确证他会不会死去。
　　??医生把我们俩带到一间会议室向我们详细描述了父亲整个的抢救过程及目前状况。
　　??父亲是横穿马路时被五吨大货车撞在脑部摔出三米多远落在地上，经过三天全力抢救，但是还是双目瞳孔放大，没了自主呼吸，全靠心脏起搏器在维持生命体征。
　　??换言之，只要拿掉起搏器，父亲马上就死了。
　　??我和弟弟越听越高兴，俩人都有些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医生的表情由凝重转为诧异，最后简淡地结束了情况介绍。
　　??会议室里只剩下了我和弟弟。我说：“真没想到他真的会死，我真开心。”弟弟说：“我也是，我真巴不得他早点死掉。”
　　??父亲死亡的喜讯简直让我们有些难以置信。
　　??我们怎么也想不到身为医生的强健的父亲就这样匆匆地走完生命的旅程，这样快地实现了我们渴望的平静安宁。
　　??只是，父亲死后我常做恶梦。梦得最多的是父亲没有死。我最怕父亲不死。假如他不死，我们就不可能有安耽日子。
　　??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在一条阴森恐怖的路上行走，最后来到一间屋子，屋里躺着一个人，仔细一看竟是父亲。“啊，爸爸，原来你没有死！”我内心非常害怕，但只能拼命装出为他没死而开心的样子。
　　??父亲用手抵住我的背脊，我感觉得到他长长的指甲戳得我有些生疼，就象《画皮》里的鬼一样。他幽怨地说：“关樱，我死得真冤枉啊。”
　　??梦里的我莫名的心虚和恐惧，总觉得父亲似乎知道什么可能会加害于我。我从梦中吓醒过来。
　　??这个梦二十年来我一直没能淡忘，记得最清晰的就是父亲向我哭诉他死得冤枉的那一幕。它老是从记忆里跳出来打乱我坦然的心。
　　 想起来我确实是有些心虚。
　　??十月一号我和同学们一起去灵隐寺时，我在观世音菩萨面前三跪九叩祈求她保佑我妈妈以后不要再被人欺负经受苦难。
　　??当我许完愿起身的时候我才想到，这世上欺负妈妈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父亲。假如父亲不在了，母亲也就脱离苦难了。我这其实是在祈求父亲的死啊。可是我又安慰自己的良知，我只是在菩萨面前许了个保佑母亲平安幸福的愿望而已。女儿为母亲祁福，也天经地义的吧？
　　??难道真的是菩萨了了我的心愿？
　　 就这样梦里父亲喊冤的那一幕总是让我联想到我跪在菩萨面前祈求的那一幕。每当想起父亲的死我就没法把这两幕分离开来。
　　??于是我只能避开它不去想，因为那会让我的内心不好过。
　　??反正在父亲走后，我们母子三人终于过上了温馨快乐的生活。这就行了，就好了。
　　??有一天自来水突然没了，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按经验判断没半天一天是不会恢复供水的。可是十几分钟后母亲下意识地拧了一下龙头，居然又有水了！母亲高兴得哈哈笑起来，这一点小小的意外惊喜竟让母亲笑了很长时间。
　　??我从没有看见母亲笑得那么欢快舒畅过。那是多么难得的笑脸！
　　??就冲着这笑脸我也不想想太多。这世上有多少幸福是要靠人来牺牲来成全的？
　　??虽然我有些迷信，毕竟也读到了大学，不会相信太过虚妄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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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父亲的记忆不但没有消失，那些当年我不曾留心的细节都一一地在脑海里闪现并且串联起来。一九八七年的时候我还没有这份心。
　　??为父亲守灵的那个夜晚，父亲的知交祝爷爷对我说：“我总觉得这不是一起意外交通事故。”
　　??从事发过程看，父亲不早不晚刚好在大货车开过的那一瞬间跑出去横穿马路确实令人费解。虽然这个疑点我早就想到了，但是我当时的心里只想接受父亲是出差路上意外死亡。
　　 因为父亲是因公死亡，父亲单位让中学毕业刚满十八岁在家闲逛的弟弟农转非顶了父亲的职参加工作，让母亲享受遗属抚恤金到老。这都是只有父亲因公死亡才可能发生的好事。
　　 想到这点的不止我一个人。十多年后遇到父亲当年的亲密同事，他竟然也说：“我总觉得他是自己想要走了……”
　　??“祝爷爷也这么说过，其实我也一直有这样的怀疑……”
　　??我终于愿意认真细致地回想、思索，解剖父亲生前留下的两个疑惑，背负起自己一直想回避的自责和内疚。
　　??我终于想到父亲其实早就有了死的打算，他给了我最后的嘱托，用他最慈爱的眼神向我作了临终告别。他用他的死补赎了我们娘儿三个。
　　??父亲剥夺了母亲前半生的幸福，我却扼杀了父亲活下去的意念。我的绝情冷酷跟父亲的刻薄暴躁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为了我可悲可怜的父亲，也为了我自己，在他死了这么多年以后。
　　??冬至那天我在父亲坟前烧了封长长的信给他。我向他诉说了我对他的谅解和同情，向他忏悔了我的不孝。
　　??假如与生俱来的东西是可以自由选择的话，父亲一定会选一身好性情。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在父亲向我忏悔他的脾气的时候宽慰他从此改过从头再来。
　　??那不会太晚。
　　??太晚的是我对父亲的原谅和宽容。
　　 如今我和母亲、弟弟都生活得挺好，我终于实现了让母亲安享晚年的愿望。
　　 人到中年的我相信，如果父亲现在还活着，他一定已经和母亲和解了，我们一家人也一定过上和睦温馨的日子了。那该有多好。
　　??我又梦见父亲。他来到我的家中，和我们团团坐着一起吃饭喝酒，父亲非常开心，面目慈祥有说有笑。
　　??也许我清楚今生有些遗憾只能放到梦里去实现了。
　　??我只能这样虚幻地安慰自己：父亲收到了我的信，他终于含笑九泉了。
　　
　　


转自： http://www.iceach.com

三月三

写的很好```感人```动情````:kl2 :kl2 :kl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