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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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冬天。
　　有一支风停在了树梢，稳稳地，安安静静地，似在深深地凝望。凝望何处呵，是那些遥远吧。
　　绵绵叠叠的雾，要狠狠的割上一镰才能钻进去，那些暗蓝的身影，是我的爷以及爷的同辈。爷的身旁，是家里的老水牛，大嘴贴着田埂啃得一心一意。刘妈，手把着光滑的竹竿把水从井里提起来，两颗大板牙咬着厚嘴唇，使着蛮劲，一身的水气粼粼；她的侧边，是我好看的舅母，乌黑的辫子盘在后脑勺。多么光洁的辫子，一丝杂发也没有。舅母站在洗衣的青石板前，刷衣服。利索的哗哗声清楚地落到我耳朵里。外婆呢，外婆去哪里了呢？外婆在哪里呢？我喜欢去找她，我喜欢到处去找她。前院跑跑：外婆！后院跑跑：外婆！每间屋子门口喊一声：外婆！她说不定就从哪里走了出来，说不定。她喜欢和笋子竹子呆在一起，骂它们两句：哎呀，挤得叫唤了还在长！她喜欢和大黄黄小黄黄呆在一起，也骂它们：吃！吃了好下蛋！
　　我没有找到她，我和小青，跑进雾里，找到它的深处，藏起来。我在等她，等她叫我。外婆和我一样，喜欢找我，找到了，骂一句：狗东西的！
　　天神一点一点卷起他的白帘子，雾散开了，地面上的动静大了。咯咯咯哒的是鸡，嘎嘎嘎的是鸭，老是摆着悄悄话的是鸽子，咕咕咕地，把整只耳朵都凑上去也听不见他们唧咕些什么。哎，还是牛老实，只呼噜着粗气，狗可欢了，已经撒开蹄子在坝上跑了一圈回家了。从后山下来赶场的人已经走拢我家屋后了，摆龙门阵的声音里伴着均匀的喘气。看见外婆，走得忙的，扭头叫一声“赶场了！黄婆婆！”不急慌的，停下来，直一下身子，或者把背篼矗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在田埂边，歇口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外婆难得赶一回场。没得啥子买的也没得啥子卖的，她说。爷爷却是场贩子，逢场必赶。放饱了牛，回屋，洗脸洗手换了衣服就走。外婆嘀嘀咕咕：又不买啥子又不卖啥子，赶什么场哦！爷爷走到坝中间了，婆却突然想起要买个东西，就尖着尖尖脚到后门去喊：缺耙子！称二两花椒回来喉！爷爷停了下来，粗着喉咙问：啥子？啥子呢？啥子嘛？婆在这边骂一句：聋子婆！然后再补一句：花椒！花椒！听到没有嘛花椒！爷转身继续走了，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管他的呢！婆也进去了。婆进去了，我大声喊着爷：爷！是花椒，花椒呵爷！他没有听见，听见了也没有回头，一直端正地往前走着。
　　 舅母把晒铺盖被子、铺盖芯子的竹竿支在后门右边的自留地里，清清白白的铺盖被子，清清白白的有着肥皂味道和洗衣粉的清香的铺盖被子，晾在一根、两根、三根竹竿上；铺盖芯子都是绸子的缎子的，一床橘黄的，一床玫红的，还有两床，是墨绿的。墨绿的跟正月里的青菜叶子一样，青得发了黑，上面的暗花是一条条金鱼，四面是蔷薇团花，边底绣着“成都蜀锦厂”。每家的铺盖芯子晾出来，不是黄便是红。黄是橘黄、柿子黄、菜花黄、南瓜黄、泥巴黄，红是水红、桃红、樱桃红、玫瑰红。像是开了一个大大的水果铺子，什么样的美丽果子都亮澄澄得摆了满，看得人口水滴答。
　　院墙下有棵柿子树，叶子早掉光了，只剩了肥大的黄柿子吊满灰褐的枝干，没穿衣服一样，光秃秃地待在那里要把这个冬天熬过去。
　　遥远的树枝，是浅灰的线条，以一种莫名的参差也以一种莫名的起伏，一直那么远的离着我，离着我。
　　不晓得是哪只鸡带的头，咯哒——咯咯咯——咯哒，咯哒——咯咯咯——咯哒，这可不得了，自留地和后院子的鸡都冲到地坝里来了，一看，地坝里没有吃食啊，嚯，鸡公和鸡婆不高兴了，咯哒——咯哒——咯咯咯咯咯——咯哒，咯哒——咯哒——咯咯咯咯咯——疙瘩！鸡公鸡婆赖在地坝里要吃的。刘妈家的鸡看见这边的鸡叫起来了，也发动了，咯咯咯咯——咯哒！咯咯咯咯——咯哒！刘妈慌了，大声叫外婆：婆婆！婆婆！你看这些鸡嘛！外婆拉着一棵莴笋从龙门走进来，径直走到猪圈门口那堆谷草边，摸出一只蛋转身对刘妈说：下蛋了，你看，还是热的。进了灶房再出来，一把米扔了出去，鸡们朝着撒米的方向，飞扑过去。
　　小青从后门冲进来，摇头摆尾地舔了舔外婆的手又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它又跑进来，高兴极了地“汪汪”了两声，又欢蹦乱跳地出去了，当它极其撒娇的“恩呜——恩呜”声被我们听见时，爷爷已经走到了灶门前了。爷爷的大口袋里装着小口袋，他把一个又一个的小口袋抓出来放在八仙桌上，大小不一的小口袋、小小口袋，摆满了一桌。瓜子、花生、胡豆、怪味胡豆，薄荷糖、云片糕、脆麻花、酥心糖，海椒花椒胡椒，八角茴香桂皮，白酒米醋酱油味精，额外还给外婆买了个油炸米豆腐，油把纸浸透了，衣服也沾染上了油色。外婆很不高兴，大声说：你买过街店啊！却又一把夺过米豆腐，小心揭开上面那层油纸，咬了一小口，低声说了句：好多油哦。爷把一条两斤重的鱼挂在灶上的肉钩子上，抖抖大口袋上的灰，一句话不说，出去了。
　　我跟着他。走着走着，他突然就摸一个油纸袋出来，递给我，揣得变了形的包子花卷油窝子麻饼子，我不接，转身走开，把眼泪哭干净了再跑来跟在他身后。他也不转头，一直朝前走，一直朝前走，我紧紧地踩着他的脚步，一步都不离。一步都不离。
　　仍有一支风停在了树梢，稳稳地，安安静静地，似在深深地凝望。凝望何处呵，是那些遥远吧。遥远是希望，遥远是美好，遥远是心的安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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