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者的容颜——读《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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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者的容颜——读《黑白》
　　黄孝阳
　　
　　天下事，大事小事，俗事雅事，不过一番番棋局。
　　这些年看了不少老一辈名家的长篇新作。在个人观感里，惟有这篇《黑白》才是真正地将小说还给小说。我确实是知道它的好，是真的好。每个汉字放在水里浸过，晶莹盈润，入眼生温。整个文本，稳且实，不逞机智词藻，行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道理，并透出一种柔和的沉静。诸般念头，种种悲喜，最终化为一片寂静澄明的光。在黑白再无彼此的那一刻，我的痛苦几乎消失殆尽。
　　小说的背景放在民国那时，讲述一代棋王陶羊子在棋道上的修行。“道可道，非常道”。整个文本的递进暗暗吻合了禅宗十牛图的意旨，是那样自自然然，其和谐的美感实在是不可言说。
　　第一，寻牛。说的是修行人的初发心。那万物的本源和宇宙的真相因了机缘，在这世上掷下黑白棋子。幼年失怙的陶羊子在江南小镇遇上留着长辫子的任守一，看见石桌上镌着纵横十九道经纬线的棋盘，那颗天真纯朴的心得以获得宁静的自由。任秋是任守一的养女。“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给任守一当杂工的少年方天勤，这个陶羊子一生的对手，也若那藏着菩提的烦恼，坐在陶羊子对面，投下一枚强横凶蛮的棋子。两个少年在较量中成长。白云苍狗，世事变迁，陶羊子与小舅去了苏城，机缘下为祁督军所赏，以初发的无我之境赢遍余园众高手，被誉为棋之天才，得入苏城中学，遇上一个对棋有着异乎寻常感觉的女孩儿，叫梅若云。
　　第二，见迹。陶羊子性情柔弱，在小镇学棋时只下白棋，所谓“奉饶天下先”。因为芮将军悬赏的四十块大洋，茶园高手找到方天勤。方天勤深谙陶羊子的弱点，抢下白棋。黑与白似乎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世界。凭着灵性下棋的陶羊子不知道该怎么执黑先行。人在恍惚中。棋输了。不仅输给方天勤，还输给所有他赢过的人。“既然胜棋连着了荣，那么输棋也自然就连着辱。”初尝败滋味的陶羊子被嘲笑与冷眼折磨。这痛苦由于小舅被赶马车的肇事者压断脊梁，得到放大。他做了报童，开始为生计奔波，略略明白了什么叫做人生的悲苦。成人的门在身后打开。那棋暂时扔下了。人在有所思，有所悟间。陶羊子找到自己应该走的修行之路，但还没有真正上路。
　　第三，见牛。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棋子从棋盘上提起，丢回到棋盒里，又留下什么？满脸烟尘的陶羊子在街头玲珑棋局里，偶遇任守一与任秋，于古人棋谱里感受到古代棋贤的妙算、伏着、劫争，谙了黑棋的攻杀，也迷上胜棋赢钱的感觉，上了瘾，以“摇头毡帽”为绰号执黑杀遍余园，如淮阴用兵，战无不胜，于所谓“偏师驰突”间法眼初开，初见自性。
　　第四，得牛。因了梅若云纤手拈子，陶羊子内心的黑白开始融合，黑不再为禁忌之处。陶羊子去在南城的火车上偶遇少年胡桃，被骗丢了任守一传给他的棋，等到拿回棋，棋已损裂，却是一种不可逆转的永远。陶羊子悟得残缺，又于落脚的戏园里看见戏与人生同样是两重黑白，人清神静气。在记者秦时月的推荐下，与日本商人松三交手，不再困惑，知道棋的甜美、妩媚、刚劲与苍凉，发力处浸润着坚韧的力量。这是一种风和日丽的境界，是启用，是渐证“入他”。但离圆满之境，还须功夫。
　　第五，牧牛。得牛之后，还需牧牛。陶羊子与芮将军府中棋士西南王行棋，先执白，意存棋谱，解脱取势，以飘忽棋形胜之；再执黑，步步凶狠，一心算计，断中起断，围中有围，以手筋阳谋胜之。棋由“熟处转生，生处使熟”。渐渐，陶羊子觑破虚幻，看清楚了真实，懂得了“实实虚虚之同，正正奇奇之妙”，不再执着于黑杀白守，明白了棋与人的道理。棋当若人，也该是自然界中的生物。
　　第六，骑牛归家。陶羊子与梅若云下盲棋。棋力再升，黑白子相融，如水与火的缠绵。与芮将军奕，初晓世间人情与肉身无奈。再与民间百姓下杂乱之棋，学会“耐性”。心性渐至江天一色。又因了成了芮将军府中棋士，步入上流社会，心有旁骛，被世俗的财色之欲所侵蚀，失去轻盈，输给少年袁青，再败于日本职业棋手秋明手下。在肉体与灵魂的厮杀中，终于明白自己爱的是谁，在情浓深处，棋无定路，“他横任他横，我自清风明月”，以轻灵深远之棋赢下日本奕者宫藤。“骑牛迤逦欲还家，羌笛声声送晚霞；一拍一歌无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这是自在的欢喜之棋，证了本性的真如。
　　第七，忘牛存人。梅若云嫁给秦时月。陶羊子心中伤痛，得以忘情。与方天勤对奕，不再执着，不再对黑白有所选择，棋路奇妙高远，如神龙变化，莫测首尾。能以弃为取，以屈为伸。这是一盘可以赢下的棋，却因为“赢者不得再与任秋”交往的赌约，主动认输。烦恼即菩提。烦恼的感受越深，空的理解也才越深。陶羊子与任秋的婚礼在钟园举行。所有的修行、觉照忘掉了，只有俗世的男女，那生活之中的“人”于内心显露。山峦翠绿。尘世的羁绊或许就是道的藏匿处。
　　第八，人牛俱忘。人生苦短，惜福惜安。战争的阴影，一团团翻涌，终成事实。日军轰炸南城，任秋与胡桃不幸惨死。棋的生死在现实中血淋淋展开。一死便成大自在，所谓五蕴皆空。行尸走肉般的陶羊子把任守一传下的棋作价千元卖给松三，捐给中国军队，要他们买武器打日本，再一路往西南行去。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大病濒死的陶羊子，在浙西山岭为阿姗所救，偏居野外，大半年丧失行动能力。阿姗伐竹捕猎，养着他。山为黑色，水为白色，天地间是一个黑白棋局。在天地的棋局里，陶羊子看见了水之静，山之深，水之寂，山之空。万法终于消融，臻无我无物，无棋无人之境。在一片茫茫的寂灭中，阿珊这个活泼泼的山野女子在陶羊子心腑间点着一小团光。那光扶摇直上九重宵。这时候的陶羊子像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在意念中观看着自己昔日所奕之棋。
　　第九，返本还源。阿珊出生的烂柯山小镇是少年袁青的出身处，曾孕育出中国传说中的“闲看数着烂棋柯，涧草闲花一刹那，五百年来棋一局，仙家岁月也无多。”镇上的人棋风醇正，平和淡然，不露锋芒，随兴落子。陶羊子在小镇落脚，教书为生，成了阿姗的丈夫和竹生的父亲。天为穹，地见方。山头随着云影浮沉，在白昼与月光下，互为黑白。诸事了毕，只是清澈。这棋不再与功名胜负有关，无法执，无我执，冲和恬淡，不循古法。
　　第十，入廛垂手。经过三年流浪，陶羊子携妻挈子到了昆城。过去的任守一，现在是圆寂了的无一法师。现实满目凄凉。在西南王及民间棋手相助下，陶羊子做了小书店老板，与滚滚红尘对奕。棋已入神，蕴了三千须佗与那万年沧桑。这时候的棋是众生之棋，是示现之棋。下野的芮将军、飘零的梅若云以及方天勤，这三个影响他一生的人，分别与他下了一盘棋，各自印证了他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文章看到后面，几要抚案恸然。文章写得着实荡气回荡。是我修行不够，还忘不了那欣喜与苦痛。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围棋之道，向来是自然之道。金木水土火，五行参差，暗合东西南北四星位，居中天元。一是始，九是终。棋路纵横，各为一九，当是生生不息。作者写棋道，却能着笔于回廊砖栏、粉墙黛瓦处，于翠微回旋之景中，阐释棋的盈冲消长。又或者着眼于琵琶乐声诗词曲赋，于甜美，婉转，激越，壮烈等词语中，勾勒出一颗颗鲜活的棋魂。文本状若太极，由两条线首尾交缠，通体剔透。一是陶羊子与方天勤的较量，这是阳线；二是陶羊子与梅若云的心有灵犀，这是阴线。阴阳对立，渗于五千汉字，就像水平衡了地球，平衡了文本的结构。这种对立并非“昼有多长夜也有多长”数量上的绝对，而是昼夜的存在以及交替。阴依存于阳，阳依存于阴。阳消阴长，阴消阳长。春去夏来，秋去冬来。阴可以转化为阳，阳也可以转化为阴。所以到了最后，梅若云的棋实了，熟了，每一个定式都走得规规正正，一如生活之实在。方力勤的心却是虚了，虽还争胜负，因为所受过的生死屈辱，却显着了韧劲。这虚实之间，实是因为阴阳互根。
　　把《黑白》说成超脱瞬间的永恒艺术，或许并不过份。我过去讲评价一部小说好坏无非是看它“写了什么”，以及“怎么写的。”“写了什么”包含两层意思：它是否指向存在之物？那永恒的虚无。那静静地浮在那里，注视着人类，在人类的智慧之上的存在之物。其次是它是否行走在事物的无限可能性上。“永恒之物”产生深刻、悲悯。“无限的可能性”产生新鲜、有趣。这四个特征即一部好小说直接诉于人们感官的最初印象。“怎么写的” 则包含小说技术层面上的四要素：立意、语言、情节、人物。我得说，《黑白》在这两个方面都做得非常不错。
　　德国人黑塞写过一部《席特哈尔塔》。席特哈尔塔抛下财富、出身、亲人，踏上了漫漫修行之路。《黑白》通过一个棋手的心，始终追问着真实，要去找那个隐藏在日常生活下面的“核”。这个细核是绝对的、永在的，它包含一切错与对，包含了人生最基本的问题，比如棋（人）从哪里来，可以往哪里去。人与棋的关系，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层层漫过文本的思绪跨越了时空和生死，遨游在思维的空间，连最微小的细节也散发出香味。最后，作者给出自己的答案，这答案是示现。我们的存在并非要获得眼耳鼻舌喉的满足，而是在证得慈悲后，以千百亿的化身或法门，显露于世间。这是一个悲天悯人的文本，没有戾气。悲是慈悲，对人间的苦难有一种博大的爱；悯，是感同身受，他人的苦即是我的苦。陶羊子受了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骗，但他不怨恨，其心若皎皎明月一轮。惟有当日军屠城，日本商人松三请他与日酋下棋时，他才应了一句，“我只与人下棋。”
　　中国的小说家多半执迷于故事。能有思想的屈指可数。《黑白》不仅有思想，还是智慧的展示。坦率而言，陶羊子与方力勤的作战，更该是作者本人思想深处两个声音的互相拷问，是左右手的互相搏击。另外，中国人，包括中国小说家，更是一向缺乏宗教信仰，顶多把宗教当成寄放思想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又或者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最有思想的那部分中国人脑子里有的多也是一个“独”字。中国人的哲学是“天人合一”，缺乏对“非我”的认识。《黑白》虽然问的是内心，但通过棋之一物，实现了对“非我”的逐步认识——即“入他”，最后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外王内圣”。这很奇怪，在《黑白》里，我们可以找到释、道、儒。释是“十牛图”，道是“阴阳”，儒是伦理规范，礼仪践行的完整性，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国文化中的这三者在小说里相互渗透、融合。这也不奇怪，一切大哲，东方的西方的，到最后说的都是一回事。而我们常陷于语言的悖论、思维的陷阱与声色光影中，对这一点视而不见。
　　《黑白》的语言也是值得赞叹，漫出氤氲水气，典雅纯正，不滑不腻。那密密细细比水滴还要柔和的光芒缓缓注入灵魂。乍眼看，似乎每个句子毫不出奇，但通篇看来，是那样和谐，柔韧光洁且富有弹性。这让心底起疑，便情不自禁去仔细品味，发现这些句子大不一样，它们各有自己的重量、明暗、体积。这个句子在走，那个句子在跑。这个段落是河水，下个段落是湖水，再下个段落就是瀑布。轻与重，快与慢，起与落，作者的文笔当是入了化境。
　　读一下《黑白》吧，哪怕你并不下棋。在里面，我们可以看见朝圣者的容颜。
　　
　　


转自： http://www.chinadatashe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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